寒月为君明(56)
满是黄沙的练兵上,一个掉漆了的石台立于正中央,将士们早已准备好,肃穆地站成了方阵,个个望着台上的教头。
楚江离站在教头身边,他换上了练武服,又随意地带上了一张獠牙面具,只露出一**挑凌厉的眼。
而路瑾胤站在帐篷里,探出一个脑袋看着楚江离站在一片乌压压的人头之上,身上凌冽的气势与平时判若两人。
他被楚江离托付给了师星,师星双手抱臂站在他身后,目光在他身上梭巡着,忽然开口道:“殿下,将军可能要很久才回来,不如趁这个时辰,陪草民下一盘棋吧?”
路瑾胤闻言,手上动作停了一瞬,随即放下了帘子回过头来,他敛去面上天真的神情,眼神倏忽沉如寒冰。
“你又知道了什么?”
第59章
“哦?殿下,草民可什么都没说。”师星眼中闪过一丝戏谑,与路瑾胤探究的目光相撞,夹杂着一丝挑衅的意味,“倒是殿下,难不成一盘棋都不敢与草民下?”
路瑾胤粲然一笑,眼中却是漫天霜寒,“孤不太会,军师可不要欺负孤。”
路瑾胤执黑子,师星执白子。
“那孤便却之不恭了。”路瑾胤指尖一点,便将黑子置于棋盘一角。
几个回合下来,路瑾胤那里便多了几枚白子,师星原本松懈的眉头也紧紧锁了起来,他抿着唇狐疑地看了路瑾胤一眼,意有所指道:“听闻殿下自小乃对弈高手,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路瑾胤摇了摇头,“是他人奉承罢了,只是运气,只是运气,其他自然比不过军师。”
“哦,在草民看来,殿下运气虽好,但其他地方也着实让人刮目相看。”师星手腕一转吞了一枚黑子,并放上去一枚白子。
“孤早就听闻月明一路征战都是军师陪着过来的,军师自然是明白人。”路瑾胤眼睛在棋盘上梭巡了一圈,随即笑了,“军师厉害,围魏救赵。”
师星心道,说话便好好说,怎么夹枪带棒的,一股子醋味呢?这太子殿下也不像楚月明描述的那样善良纯真人也。
楚月明倒是在军中一天到晚碎碎念他的白月光,这样一看是不是月光还不知道,黑却是黑得很。
莫不是楚江离喝醉看花了眼,把醋坛子看成了月亮?
他思绪几番来回,最后说了句:“草民同将军一见如故,是相互扶持的知己,而如今将军一入宫,便将草民抛之九霄云外,草民可好久未同将军对弈,实在是令人伤心呐。”
他忽地抬起眼,面上笑吟吟地,“至于有些事,草民明白并不重要,将军明白才是要紧事。”
路瑾胤闻言,落子的手一顿,指尖忽然一松,那黑子直直从指尖掉在了棋盘的空处,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他瞥了一眼,嘴角轻轻勾起,似笑非笑,“军师厉害,孤自愧不如,有些事不让月明知晓,定有他的道理。”
“孤总归不会害了月明便是。”
师星敛去面上的笑,细长上挑的凤眼忽然望向门口,低声道:“有一种疾病厉害的狠,不知道殿下知不知?”
他扫了一眼路瑾胤沉暗的双眸,停了一下,道:“这种疾病,常年压抑在体内,不曾爆发,一旦爆发,便是山崩地裂,无法挽回。”
“此疾唤——”他一顿,“心病。”
路瑾胤沉默了片刻,垂眸望着面前输赢已定的棋局,面无表情道:“孤知道。”
“孤自有打算。”
师星知道不必再劝,便收了棋盘,脸上又挂着惯有的假笑,“殿下若有空,便再来找草民对弈罢,难得棋逢对手。”
路瑾胤心中一动,面不改色地应了。
师星,他在很久以前便听过这个名字,说来他们也有缘,也算是师出同门,太子太傅是师星祖父的学生,他过去经常听太子太傅提起师星,多半是夸赞师星聪慧,七岁作诗,只是师家素来不得帝心,一朝被贬,便再没了音讯。
后来从过去痴傻模糊的记忆中得知师星是楚江离的军师,他还讶异了一番,又记起楚江离行军打仗的故事,知道两人相处甚久,患难与共,他难免生出几分妒忌。
他原来是如此善妒之人。
帐篷内一瞬间陷入寂静之中,两人均有自己的心思,帐篷外是众人的呼喝声,像是汹涌的浪潮,即使这样,楚江离的声音也没被浪潮淹没,他清冷的声音异常清晰,一字一句都传到众人耳里,“再来五十遍就可以歇息了。”
一瞬间,万物俱寂。
路瑾胤:“……”
帐篷外已经练了一个时辰有
余,路瑾胤此刻都有点怀疑,外面那个铁石心肠的楚将军还是早上用吻叫自己起床的楚月明吗?
师星摆摆手,“无事,这些糙汉都习惯了,五十遍算什么,殿下还不知道罢?”他想起了楚江离某件糗事,凤眼弯弯,笑得像狐狸一样精,“将军可厉害得很,之前金戈之战大捷,将军那日夜里喝醉了,驮着赤奴三王子做了五十组训练,还骂三王子轻得像个娘们儿。”
“当时三王子的脸都气绿了,憋着气一连几天没吃饭,将军还说饿着便饿着,下次还能驮着他多做组。”
路瑾胤又抓住了关键,心里暗道,月明是如何得知娘们儿,不,姑娘们轻的?莫非月明背过姑娘?而且那三王子什么东西,竟然被月明驮在背上?
他有些不愉地皱了皱眉。
师星看他脸色不太好看,干笑了一声,心想坏事,这醋坛子太子恐怕又吃飞醋了,说不准太子还要在哪里找补回来,将军……总有一处地方不会好过,不过这也跟他没关系,太子总不会把他捅咕出去。
应该不会吧?
师星又悄悄望了路瑾胤一眼,路瑾胤已经恢复了常态,面无表情的一张脸看着和楚江离真有夫妻相。
师星撇了撇嘴。
练武台上又有几个排序跟楚江离过了招,其中一人给楚江离留下了深刻印象,竟然接了他十招有余。
只见那男人浑身臭汗趴在地面上,脸也贴在上面,沾染了灰尘,看不太清五官,楚江离甩开手中的木棍,走到男人面前,伸出一只瓷白的手。
“你叫什么?”
男人喘了口气,慢慢抬起头看向他,逆光为楚江离身周罩上一层浅浅的光晕,黑色的瞳孔里一点碎光闪了闪,除开那狰狞的獠牙面具,简直宛如天神。
男人艰难地撑起身子,将手往裤子上蹭了蹭,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那只手,他的声音粗犷沉闷,像是一个巨大的古钟,“我叫狄云。”
楚江离略一点头,他默默抽了抽被男人紧紧攥在手心的手,男人反应过来,立刻松开他的手,黝黑的脸上竟然浮起两朵红云。
殊不知这一切都被刚好出来走动的路瑾胤收入眼底。
师星跟着出来便看见路瑾胤的目光就快把那男人刺穿,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安慰醋味弥漫了整个兵营的太子殿下,“大家都是男人,摸摸手也没有什么,殿下不必记挂于心……”
路瑾胤蹙眉打断他,“这种小事孤不会记挂于心。”
而待那男人巴巴地凑上去跟楚江离讲了些话后,那醋味却更浓了。
师星:“……”
只见楚江离微一颔首便从练武台上一跃而下,众人自动开出一条路,男人也慢慢撑着身体从台上爬了下来,一瘸一拐的。
他远远跟在楚江离身后也过来了。
楚江离回头看了一眼他,似乎在确定他跟上没有。
路瑾胤抿着唇,醋坛子已经不是翻了那么简单,而是炸开了。
楚江离走过来看了看日头,关切道:“怎么出来了?外面这么热。”
师星默默腹诽道,你也知道热,你还让那群糙汉子在这么热的天一连练几个时辰不能休息,你不说放过他们,太子殿下在太阳下待了不超过一刻钟,就心疼得不行。
正义的楚将军一颗心恐怕都是歪着长的。
路瑾胤嘴唇微微嘟了起来,有点委屈地透过楚江离看他身后的人,眼中充满了控诉,而楚江离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只以为路瑾胤是等久了不高兴了,解释道:“今日已经将训练减半了。”
那汉子在他们言语之间已经走了过来,楚江离回头看了汉子一眼,对师星道:“这是狄云,甲字二号的旅帅。”
师星眯起凤眼将那汉子上下打量一番,又诧异地看楚江离一眼,楚江离只简短道:“尽管用他。”
路瑾胤猛地抬眼将男人扫了一遍,众多方面都比不过自己,但那男人的眼睛都快黏在楚江离身上了!
他悄悄将楚江离拉到自己身边,故意亲昵道:“月明,孤出了好多汗。”
楚江离很自然地拿出帕子,细致地拭去路瑾胤额前的汗珠,即使楚江离在男子身量中已然算是不错的,却仍比路瑾胤矮上许多,他手需要抬高些才能触碰到路瑾胤额前。
路瑾胤眉眼一弯,眼潭中波光潋滟,目光很是得意地在师星、狄云中转了一个来回,伸出手托住了楚江离的手肘。
师星一张脸都皱了起来,满脸不可思议,他刚才是被挑衅了?还是被嘲讽了?
他终于知道那几个暗卫怎么每次来交接的时候一肚子苦水了。
这两个人实在是……太腻歪了。
狄云有些茫然,却也从路瑾胤的打扮看得出他身份不凡,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开口询问。
既然没有介绍,那就代表贵人的身份不一定想被人知晓,或者说不定,他还不配知晓。
楚江离也没问路瑾胤和师星这几个时辰聊了什么,只询问路瑾胤累不累,师星眼见着路瑾胤一脸纯良地向楚江离撒娇,默默转开了目光,只好看着那个看起来呆呆愣愣的汉子。
这人看起来傻不愣登的,比那楚玦看起来还要傻上几分,但是楚江离看好,那慢慢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