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54)
面对如此纯净鲜明的丹青,承安心里却愈发不安起来。这样的丹青……不带一丝一毫人间烟火,仿佛亘古以来便在此执刀刻玉,将要持续到岁月尽头;又好像……一旦手中宝印完成,他将把灵魂留在刻刀玉石之中,再也不会返回人世。
朝露待日晞。
他是阳光下的露珠,一面映射出七彩光芒,一面把自己蒸发。
承安握住双拳,告诉自己:这是错觉。转身离开,马上离开。
丹青落下最后一刀。稳稳入锋,缓缓推刃,慢慢收势。随着玉粉簌簌而下,笔画逐渐成形。终于,刻刀离印——右侧“奉天承运”四个字完成。
真痛快。
回旋流转的刀意随心所欲,物我合一,水乳交融,竟让人舍不得分离。左侧的四个字恐怕还得再酝酿酝酿,明天再说吧。
把印和刀放下,闭目回神,让游离在外的心一点点收束到身体内。
咦,胳膊动不了了?没关系,等会儿就好。先从指尖开始,一点点恢复知觉。右手总算好了。撑住地板,把身子掉个方向。左手也有力气了,很好,腿伸直,准备起身。一使劲,牵扯到胸腔,好痛!跌坐回地上,震得整个上半身碎裂了一般,禁不住呻吟出声:“嗯……哼……咳!……咳!……”
承安已经走到门口,心还留在屋里。听到声响,条件反射般冲到纱幔前,看见了在他后半生中一想起来就心胆俱裂的一幕:丹青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轻轻咳嗽,咳一声一口鲜血,洒在衣襟上、地板上,瞬间绣出一片碧桃榴花红梅,他却仿佛毫不在意,连看都不看一眼,只顾着要站起来……
“丹青!丹青——”承安浑身打颤,猛扑过去,把人抱在怀里,“丹青……丹青……”惊惶之下用手捂住他的嘴,鲜血透过指缝渗出来,顺着手背染红了袖口。
“丹青……丹青……”承安泪如泉涌,“不刻了,我们不刻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好好的……你……好好的……”
丹青想对他说:我累得很,你抱我去睡一会儿……咦,你干什么捂住我的嘴不让我说话?……你哭什么呀?……你不是要做皇帝了么?真丢脸……都要做皇帝的人了,哭得这么难看……心里想着,就抬手去替他擦眼泪。可是,胳膊好沉好沉,他……变得好遥远好遥远,手伸到一半,怎么也碰触不到——你……你倒是别哭了啊!
眼前渐渐模糊——不管了,我要睡觉,别吵……
承安抓住他的手,一眼看到食指上的断痕,有那么一会儿,大脑停止了反应。随即,声嘶力竭大吼道:“赵让——!”
君来先抢进门,入眼一片凄惨狼藉,立刻退出去叫人。
赵让本在宫门外巡视,片刻间已经到了承安面前。看见眼前景象,“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承安握着丹青的手直抖:“赵让……你知道的……你知道,对不对?”
赵让俯首:“是。公子他……他好像知道了那幅画上的秘密,说是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们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断指明志……断指明志……他竟然……怪不得……怪不得……
承安悔恨交加,肝肠寸断,把丹青裹到怀里,痛哭失声。
饶是赵让这样的铁汉,也听得恻然。
一时贺焱、照影都进来了,不禁呆立当场。好半天,照影才小心翼翼的道:“殿下……把丹青公子放下来吧,让太医进来看看——别的事,回头再说,先让太医看看……好不好……”
承安脑子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深深吸一口气,把丹青轻轻放到床上。
“好,请太医进来。”
照影略一踌躇,瞅着案上刻了一半的印章:“那……这个……收哪儿?”
承安把宝印拿过来。虽然只完成一半,已经颇具规模,最后的成功可以想见。
“奉天承运”。
“奉天承运”啊。
这就是“奉天承运”么?
——老天爷,我再也不要奉什么天,承什么运,我只要你……把丹青还给我。
举起手,狠狠往地上掼去。
赵让眼疾手快,一把接住,连退三丈。
照影跪到承安面前拦住他:“殿下——那是公子一腔心血,请殿下珍惜!”
贺焱直直看着承安,走过来跪下,一字一顿的道:“殿下若要泄愤,请拿贺焱项上人头。”
承安木然的看着他们,心中无边惨淡。
“先生……你明知道……他若死了……我……我……”
贺焱咬咬牙:“我们一力隐瞒,只因……属下以为……丹青公子若是真的……真的死在这上头,也许……反倒成就了殿下……”
承安不再说话。他知道,贺焱所说的假设,完全可能成为事实。然而——无边惨淡。如果,经历了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承受了这么多……奋斗了那么久,煎熬了那么久,支持了那么久……只为收获一片惨淡,那么,这一切意义何在?
“你们先起来。容我……想一想……”承安对照影道:“来的是哪位太医?”
“在寝宫当值的黄正尹。”
“请他进来。小影留下,你们……都各自忙去吧。”
第54章
黄太医沉吟半晌,对承安道:“殿下,贵属的症候,日子不短了吧?”
承安一愣,回复道:“是,去年秋天开始的。”
“看这个样子,似是起于劳累,有心力交瘁之象,又思虑太过,内腑郁结,虚火犯肺——本就是个凶险的病症,却失于调养,几经反复……”
承安突然想起当日宫铁磨老先生的话来:“……这个病,三分治,七分养。养不养得好,还得看花多少心思。”
“失于调养,几经反复”——心头回响着这句话,往事历历在目:他一派纯真,我暗藏杀机。他呕心沥血,我别有居心。他抱病求生,我派人追杀……
黄太医自动忽略逸王殿下复杂的表情,接着往下说:“新近似乎历经大喜大悲,情志不稳,更兼劳神劳力,几乎油尽灯枯……”
承安想:他断指明志,封笔收山,我以他至亲性命相胁,迫他出手——自从遇见我,他再没有一天安生,我把他害成这样……是我,把他害成这样。
双掌轻轻握住丹青的手,觉得五脏六腑都绞痛起来。
“不过……”黄太医露出钦佩的神色,“先前经手的大夫,很有水平啊。固本培源,把根基打得相当好,而且,似乎用了十分稀罕的药材。若非如此,只怕早就撑不住了——未知是何方高人?”
还有这事?承安想想,时间太久,不会是宫老先生。看来另有其人,得问问赵让。管他是谁,有人就好。口里却道:“是蜀州的大夫,没能跟着——先生伸手即知端的,可见高超之处,还请先生多多费心。”
“如今我先下针通窍和络,再煎一剂药润肺止血。若是明日能醒过来,最凶险的时候就算过去了。但切切不可再劳心志,动情思,稍有不慎,则可能万劫不复。”
照影送黄太医出去,唤了一声“老先生……”欲言又止。
黄太医看看他,微微一笑:“逸王殿下于此社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主持大局,连日劳累,还须多多保重贵体。”
照影放下心来——眼前的老头子,已经成了精了。
“多谢老先生。”
再回房,看见承安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轻轻道:“过半个时辰,药就该煎好了。”过一会,又道:“殿下,先把公子的衣衫换下来可好?”处处猩红,看得人心惊肉跳。
“拿进来吧。”
接过照影递来的衣裳,承安把丹青半倚在自己怀里:“你去歇着吧——让我陪陪他。”
六月二十五。
早上。
承安从东配殿正房出来,对照影道:“把大家都叫来,我说点事。”
大家,包括贺焱、李旭、冯止、赵让、照影、照月、君来。原本赵俭、赵恭、赵良也在身边,最近为了加强京畿防卫工作,这三大高手都派出去了。
承安看着站在当地的七人,沉默了一会儿,抬眼挨个扫去,缓缓开口:“三才先生、九阳先生、正一先生、赵让、小影、小月、君来,我下边要说的话,是思索一夜的决定,各位有什么想法,都请先听我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