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有幸识丹青(23)
跟了一段路,丹青忽然笑了:自己这是干什么?捉奸?偷窥?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幼稚呢。心中豁然开朗,紧走几步,赶上两人,扯着水墨的袖子就嚷:“少爷,少爷——少爷逛到哪里去了,叫阿壁好找。”眼里尽是捉弄促狭之意。
水墨愣了一瞬,马上会意,神色不变,望着身旁的人道:“阿壁,你来了就好,见过这位海公子。”
那海公子看看丹青,笑道:“我还道是谁在后边跟踪,原来是你。”丹青吐了吐舌头: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武林高手?
水墨截住话头:“走了半天,也有点饿了,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说话吧。”
三人上了“天舒楼”,临湖一面早已满座,只好在二层要了一个临街的雅间,倒是清静得很。
一路上,丹青规规矩矩的跟在二人后头,进了门抢先一步吆喝指挥小二。待二人坐定,点完了菜,又跟伙计要来开水,将杯盘仔细烫过,安好勺箸。等酒楼的伙计出了雅间,放下帘子,这才收起忠仆样貌刁奴嘴脸,笑嘻嘻的坐到海公子对面,软塌塌的趴在桌上:“哎,我是丹青,你呢?”
对面那人拼命忍住笑:“我叫海西棠,是你师兄的朋友。”
“朋友?”丹青扬起一边眉毛,递给他一个“快快老实交代”的眼神,拖长了声调反问。
水墨正要说话,海西棠道:“有人要进来了。”
丹青“嗖”的一声站起来,躬身肃立在水墨后边。不一会儿,果然伙计送了茶水进来。三言两语把伙计打发走,就听海西棠哈哈大笑,对水墨道:“无痕,你这个师弟比你说的还要有趣,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哪!”
丹青无言呻吟:“水无痕?不是吧,师兄居然真的拿这样恶俗的名字行走江湖……”
等菜都上齐了,交代伙计不得打扰,三人终于坐下来安心吃饭,认真说话。
“西棠的师傅,就是有名的西北神医海怀山先生,如今在太医院任正尹。西棠自己也是副判身份。”
听了水墨的介绍,丹青这才知道,给邵世砜看病并帮忙打探消息的“行医的朋友”竟是堂堂太医,怪不得能问出那么隐秘的事情。师兄还真是厉害啊,而且可见两人的关系不一般噢……
正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乱七八糟,水墨一巴掌拍醒他。海西棠轻声道:“你的想法,无痕已经跟我说了。据我的了解,皇上这次对东南的动作并没有通过吏部,照皇上做事的习惯,他们应该没有机会知道其中的细节详情。所以,倒不必担心当场穿帮。不过……”
说到正事,丹青也严肃起来:“请西棠大哥直言。”
“一个是你拿出的东西有没有把握叫他上钩,还有就是事后你们能不能全身而退。而且,官场中人,自有他们的办法,也许你并不能达到预想的效果。”
“这就看彼此的造化了。我也没想害他们的性命,不过是争取制造点麻烦,给点教训罢了。听说卢公子这些年来偏爱清秀伶俐的小书童,可有此事?”
“似乎不假。”
“那就好。”
第24章
隆庆十二年二月,花朝已过,却仍是春寒料峭,冻风袭人。
卢子晗下了朝,看见宫苑外一片红梅凌寒怒放,眼睛不经意的就被刺了一下。寒风过处,几片嫣红飘飘洒洒落到手心里,却仿佛沉甸甸的压在了心头。路过白石坊,他摆摆手叫随从们先回府,自己穿过巷子,踱上了南曲街。
“宝翰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阳里熠熠生辉。卢子晗抬头望一眼,到底还是没进去,慢悠悠的一直往前走。快到南曲街尽头的时候,看见一对主仆凄惶的站在“文苑斋”门外的大树下。那主子是个斯文俊秀的书生,脸上带着无奈和气愤的神色,正偏过头跟身后的僮儿说话。卢子晗扫了两眼,扫到那僮儿身上,猛地如遭雷击一般,整个人被定住了。
那是一张记忆中似曾相识的脸,玉雪样晶莹,两只大眼睛湿漉漉的,几分委屈几分祈求的望着自家主子。眨眨眼睛,到底不是,心被撞击的感觉却在胸腔里回荡不息。
鬼使神差的,卢子晗径直走了过去。
拱拱手,温文有礼的道:“这位公子可是遇上了什么为难之事?”
对方神色戒备的看着他:“我们的事,不劳阁下关心。”
“少爷……”那僮儿怀里抱着一个狭长的包裹,伸出手指轻轻牵了牵书生的衣带,怯怯的唤着。两滴挂在长睫上的泪珠“啪嗒”落了下来,卢子晗的心似乎也随着“啪嗒”一声碎了。
露出一个诚意十足的笑容,卢子晗道:“相遇即是有缘,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公子何必拘泥?只要不是涉及隐秘,说来听听,柳暗花明亦未可知。”
一番交谈下来,卢子晗听明白了:这主仆二人家中突然遭难,不得已上京投亲,被势利的亲戚轰了出来。想要回乡,盘缠却不够了。身边带了一幅收藏的画,原打算送到当铺,只因价钱低得离谱,便想转让给字画商。谁知连进几家,都说他们拿的是一幅赝品,还说了不少难听的话。这二人虽然只是小康之家出身,却自来娇养得很,哪里受过这种罪,又想不出什么应对之法,一时站在路边生气着急。
“这是老爷生前最喜爱的画,如果不是没有办法,谁愿意卖它啊。”小僮说话时带着一点江南口音,轻柔软糯,说到后来,已经有些哽咽之意。
“是什么画,可否让我看看?”卢子晗的声调和态度都不由自主的温柔起来。
没多大功夫,卢子晗腋下夹着从主仆二人手里买下的《麻姑献寿图》,意态悠然的往回走。依自己看,这幅画多半是樊伯诚的真迹,五百两银子可一点也不亏。那些字画商只怕是想讹他们一把,才故意说是赝品。真是人善被人欺啊。眼前又闪现出那粉雕玉琢似的人儿,分别之际对自己千恩万谢,大眼睛里忽闪忽闪透着喜悦和感激——那样动人的笑脸,区区五百两银子算什么?自觉做了一件大善事,又是这样值得伸出援助之手的对象,卢子晗心头一阵轻松,当然不知道身后两人正神色复杂的目送他远去。
良久,水墨叹口气:“如此风采,也怪不得叫人心甘情愿。”
丹青心里有点闷闷的。事情顺利得出乎意料,没想到这姓卢的这样容易上钩。看来当年的事情多少对他还是有些影响的。
“师兄,咱们走吧。”丹青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下一步怎么办?”
“算了,就这样吧。”
“怎么了?”水墨侧过头,若有所思的看着丹青。
“这样算计别人,实在难受。”
“也许……即使出了那样的事,飞白也并不一定想你对付他家公子。”
“也许吧。我也不想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
“看样子那个俞什么溪在你心中颇有地位啊。”
“怎么也不及海什么棠在师兄心中的地位。”
“臭小子!”水墨恼羞成怒,伸手去揪丹青的耳朵。
“别……师兄饶命——”丹青捂住两只耳朵跳开,“把粉揪下来就露馅了,师兄好歹等回家再说……”
水墨看他怪模怪样,笑道:“咱们家丹青上点妆居然足以颠倒众生,‘素颜堂’的脂粉果然有脱胎换骨之效,怪不得怀山先生赚得金银满钵。”
“那也得多亏我这双点铁成金的妙手,才能不着痕迹浑然天成。”
“其实卢子晗心魔自生,才会一上来就中了招。那幅画他拿回去,也是个大大的隐患了。”
丹青淡淡的道:“还是那句话,看他造化吧。”
自此之后,丹青再不出门,在“宝翰堂”库房里加了一套临时铺盖,一直住到红莲谢尽,桂子飘香。这是江自修一开始就和他讲好的条件,帮他从彤城王宅取来当初瘦金临仿的《麻姑献寿图》,允许他在此基础上再造一幅更逼真的仿品卖给卢子晗。条件是不能让对方察觉和“宝翰堂”有半点关系,事后至少禁足半年,专心工作。当然,江自修肯答应他,也因为希望这样一来,再不会有人追究《麻姑献寿图》最初的真本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了。
三月,长安侯府送了几幅字画到“宝翰堂”重装。取回去后侯爷极为满意,索性把府里的藏品统统交给郭掌柜,委托“宝翰堂”妥善处理,重新装裱。
内府御库同样也有一流的装裱工,问题是用料虽然考究,富丽堂皇之余总让人觉得千篇一律,呆板无神。“宝翰堂”重装的字画却极具匠心,根据作品本身的年代、质地、色泽、风格选用不同的搭配材料,纸、绫、帛、绢,不拘一格。两端的天杆地杆或铜或木或金或玉,务求协调美观。即使是挂绳和搭钩这样细小的地方也精心制作,毫不马虎。经过这番重装的作品,竟比原先增添了好几分神韵风采。其中几幅因虫蛀和湿气有所损坏的作品,由于装裱的用心细致,居然不觉破败,反而平添了些许古意。
长安侯一边慷慨解囊,一边不遗余力地替“宝翰堂”做广告。郭掌柜陪足了笑脸,才打发走好几家同样要求重装字画的大主顾。饶是如此,水墨丹青二人明年的工作日程都差不多排满了。更何况这样难得的机会,其中珍稀古品过手,当然要趁机留下仿本。兄弟俩通力合作,心聚神凝,眼观手写,到十月里的时候,除了重装侯府六十卷藏品,还一口气完成了八幅绘画法书的仿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