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9)
申无梦也飞快地戴上面具,又恢复了平素老态龙锺的样子,蹒跚着走远。
目送他背影离去,苏幕遮纵然仍有满腹疑团,最初的些微惊慌倒是被申无梦寥寥数语化解了。多年来他与这假九叔几乎天天碰面,早将之视为亲人。「老人」也时常对他嘘寒问暖,这份关心,装作不来。
……「我相信他。」见兄长一脸的不赞同,苏幕遮笑了笑,不欲再与兄长争辩,便转了话题。「哥,我真正担心的,反而是师祭神。」
想到那灰发男子深邃悠远的一双眼眸,他就觉得不舒坦,表情也渐转凝重,略一沈吟道:「此人多半还会卷土重来找我的麻烦。申无梦毕竟是师祭神的师父,不便真正下重手对付自己的徒弟,最终还得由我出手迎战。近日我打算进密室闭关,修炼更高一层的御剑心法。关总管他们若有什么要事需要定夺,就由哥哥你代我拿主意吧。」
苏未名没等他说完就直摇头,不悦地道:「幕遮,我说过不想让人知道我的存在。」
「哥……」苏幕遮一心想让兄长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也好减轻些他心中积累多年的愧疚,谁知兄长一口回绝,他只好不得以求其次。
「我是怕我闭关的风声万一走漏了,传到师祭神的耳朵里,他趁机率手下来寻仇。哥哥你的伤势又没完全好转,动起手来难免会吃亏。哥哥你就算帮我个忙,暂且冒充我几天,可好?其实大小琐事,都有关总管他们打点着,你也就是代我露个面而已。哥,出去走动下也好,不然我看你成天待在藏剑阁里,早晚要闷出病来。」
苏未名满心不乐意,可被弟弟殷切担忧的目光注视着,实在不好意思再拒绝,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尽管答应得勉强,不过很快,苏未名就发现冒充弟弟也不算坏事,终于可以下楼在小筑内四处晃荡。
他本来就是闲散不羁的性子,常年流连青楼歌坊,征歌逐色,浪荡惯了,这一年来为避人耳目,足不出阁,早已憋得气闷,如果不是弟弟数度挽留,早就耐不住这等幽闭软禁般的日子离开小筑了。
怕撞上当年那淫徒,他尽量避开了小筑里的子弟护院,只挑清净处散步赏景。这天在碎剑堂用过午膳后,眼看左右闲来无事,他信步逛到了后院的小花圃。
满园花枝烂漫,岸边垂柳临水依依。春风慵懒,吹皱了一池碧水。数对鸳鸯塘中徜徉,悠闲自得。
苏未名用衣袖掸了掸柳树底的青石鼓凳,坐了下来。看着鸳鸯戏水,不禁忆起了自己儿时初度回家的情景。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娘亲。
女人发丝枯黄,满脸憔悴,但看到他,还是露出了最温柔的笑容,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身,张开瘦骨嶙峋的双臂将他揽入怀里,抚摸他的小脸,哽咽着不停叫唤他的名字……
虽说他时运乖蹇,但有这么个真心疼爱他的娘亲,他也该知足了。苏未名笑得怅惘,更带了丝苦涩。
阵风过,他抚胸低咳起来──前些天与师祭神一战,他过于轻敌中了对方一掌,又不愿让小筑的医师崔大夫医治,仅服了些弟弟硬塞给他的丹药,靠自己运息疗伤,伤势自然痊愈得极慢。
他又咳了几声,耳边倏地响起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你受了内伤?」
什么人?!苏未名一惊扭头,正对上张皱纹密布的苍老面容。他下意识地皱了眉头,适才想得出神,竟未发觉这大魔头是何时靠近的。他对申无梦始终心存顾虑,压根不想与之交谈,起身便走。刚迈出一步,左手脉门一紧,已被申无梦扣住。
「你想做什么?」苏未名色变,右手迅疾挥向申无梦面门,瞬间已击出数掌,想逼申无梦松手。
申无梦单手轻描淡写便化解了攻势,右手五指仍牢牢捏住苏未名的手腕。见苏未名俊脸生愠,他方才放开手,道:「慕遮,你别多心,我只是看下你的伤势。你内伤不轻,是上次和师祭神动手时受的伤?怎么都不见你找崔大夫医治?」
他一边心疼小家伙,一边又怪自己粗心,这些天来居然没发现小家伙受了伤。
苏未名更是对申无梦关切的目光一阵纳闷,他知道对方将他当成了弟弟幕遮,可犯得着这么紧张他的伤势么?他再度拂袖举步,冷然道:「这点小伤,何必兴师动众!」
申无梦在面具后微微挑高了双眉,他也算是看着小家伙在他眼皮底下长大的,尤其长住断剑小筑以来,与苏幕遮几乎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惯了苏幕遮成年后的稳重淡泊,可真没想到小家伙居然还有如此别扭的一面。
不过,小家伙一反常态故作冷漠的样子,却也新鲜。申无梦暗中发笑,见苏未名已走出甚远,他提气轻纵,轻飘飘跃至苏未名身前,伸手便去拉苏未名的臂膀。「先别走!幕遮,既然你不想找崔大夫,就让我来助你打通闭塞的经脉,化解瘀血。」
苏未名急退两步,避开对方伸过来的手掌,戒心顿时大起。
俗话说得好,没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大魔头究竟想在他弟弟身上打什么主意?反感一起,只觉申无梦脸上每一丝皱纹都透着诡谲。他不动声色地道:「我会让崔大夫替我诊治的,就不劳尊驾费心了。」
申无梦至此,自然看出苏未名执意要避开他,一丝不快油然而生,盯视着苏未名,最终颔首,往侧边一让。「好,你不愿我帮忙,我也不勉强你。不过记得快去找崔大夫疗伤。」
苏未名暗地里松了口气,敷衍地应了声,快步疾行。他一路都未回头,但仍觉男人两道目光宛如黏在了他背上,令他越发心神不宁。
这小家伙……申无梦对着苏未名越走越快的背影,颇觉无力地摇了摇头。如果换作他年轻气盛时,肯定不容对方一再违逆他。然而近二十年的等待与守候,早如砂石,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点地磨平了他的戾气。
已经等候了这么多年,他也没必要再像当年那样急于一时。让苏幕遮心甘情愿地接纳他,才不枉费他默默倾注在苏幕遮身上的多年心血。
他轻笑,转身离开了花圃。
苏未名走得飞快,却根本没往崔大夫那边去,径自回到藏剑阁。
依着他的性子,就想立刻闯进藏剑阁地底的密室里去找弟弟,把申无梦的诡异行径告诉慕遮。转念想到弟弟此刻正在闭关的紧要关头,受不得惊扰,只得打消了此念。
他不愿再与申无梦打照面,当晚便没外出走动,只叫仆妇将饭菜送来藏剑阁。
之后接连两天,苏未名均待在藏剑阁的书房内消磨时光。此前苏幕遮为怕兄长整天不出房门,难免无聊,特意为兄长搜罗了不少志怪书籍解闷。苏未名埋头书海,倒也不觉乏味。
这晚看完手头几卷闲书,苏未名抬头,才发觉案头的蜡烛已燃掉了小半。他伸了个懒腰,走回卧房。外间入浴的大木桶里已经由仆妇跟平时一样放好了热水,白雾蒸腾,将室内景物笼罩得朦胧不清。
苏未名边打着呵欠边宽衣解带,跨入木桶刚窝进齐肩深的热水中,右肩一沈,一只手毫无预兆地从他背后伸出,搭在了他肩膀上。
「谁?!」苏未名颈后骤然炸开层寒粒,全身肌肉也刹那绷紧,只听那人沈声道:「是我。」
申无梦?苏未名回首,倏忽愣住──他向来知道自己样貌俊美出众,可眼前的男人紫袍曳地,身形比他尚高出小半个头,黑发掩映下的五官更是精致绮丽得叫最爱吹毛求疵的人都几乎挑不出半分瑕疵。只是眉宇间隐含着一丝无法忽略的怒气,使得男人绝美的面容透出几分阴冷。
苏未名就和所有初见申无梦真实面目的人一样,瞬息失了神。直到听见男人一声轻哼,他才遽然惊醒,既恼火又尴尬,猛一拧肩想甩开男人的手,却惹恼了对方。
申无梦按住他右肩的手掌加重了力道,苏未名半边身体微微发了麻。他猜不透这大魔头夜半突然造访是何居心,不敢再轻举妄动,强作镇定低声道:「你来我藏剑阁做什么?」
「不来,恐怕我再等上十天半月,也见不到你罢。」申无梦这次是动了真怒,将苏未名从木桶里拉起身,愠道:「我今天问过崔大夫,你这两天根本没去找过他疗伤。幕遮,你什么时候竟学会了对我撒谎?还躲在藏剑阁不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避开我了?」
周身赤条条地袒露在人前,苏未名脑子里轰地一响,全身的血仿佛都涌到了脸上。自从有过默林中那段不堪的经历,这些年来但凡有同性对他太过接近,他就本能地心生抵触,更勿论在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听到申无梦还在指责,他气得发抖,掌心一拍水面,凝水成练,直射申无梦双目。「滚出去!」
怕惊醒了楼下的仆妇,他声音压得极低,然而一个滚字,足以令申无梦本就阴沈的脸色更冷了三分。
男人足底轻滑,已飞快避过了那道凌厉无比的水剑,手也没闲着,弹指凌空一点,封住了苏未名腰间的软麻穴。
「唔!」苏未名顿时软软地向桶中滑倒,半途便被申无梦拦腰搂住。男人也不管他浑身湿淋淋的,将苏未名抱进里面的卧房。
这本是苏庭轩生前的居室。苏幕遮自从老父得病后,为了方便就近侍奉父亲,就搬进父亲房中同住。尽管苏庭轩已过世多年,房中摆设依旧不改,是以申无梦看到那两张被褥整齐的床榻,并没有多想,径自把人放到了床上,点起烛火,自己也往床沿一坐。
幽幽烛影,照在苏未名发青的俊脸上。
他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什么放浪形骸的人没见过。这大魔头此时的眼神,就像个色欲熏心的的寻芳客终于点到了觊觎已久的女人,看得他头皮发紧,全身汗毛直竖,恨不能将被申无梦目光扫视过的肌肤都用刀子给剜下来。
这刻,他也总算恍然大悟,原来这大魔头竟然对弟弟慕遮抱着这等淫邪心思,所以才赖在断剑小筑不走。
他绝不能坐视弟弟遭这淫徒荼毒,不过眼下他自己的处境更是堪忧。苏未名再也顾不上面子,深吸一口气正待大声叫唤在藏剑阁附近巡夜的护院来解围,申无梦眼捷手快,疾!指点了他的哑穴。
「慕遮,你在怕什么?」捕捉到苏未名眸底升起的一抹惊惶,申无梦反而微笑起来,伸手抚上苏未名有些僵硬的面庞。指尖触摸到的温度令他满足地轻呼出一口长气。
终于,又可以真正抚摸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了。十年来,看着小家伙慢慢地褪尽少年的青稚气息,日益俊美出尘,他心底的渴望也在与日俱增。深宵春梦里,早已无数次与小家伙翻云覆雨,重温默林中的销魂滋味,甚至常被欲火烧醒,唯有苦笑两声,自与手掌缠绵。
他也曾不止一次静下心来细想,连自己都觉得自个耐心之好不可思议,苦思不得其解,也只能将之归结为命中注定的缘分。否则以他的权势手段,想要什么美人都是易如反掌,却为何偏偏对这小家伙执迷至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