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33)
申无梦越听越心惊,忆起白无常那堆支离破碎的尸骸,他一直以为是被任三法酷刑折磨致死,原来竟是死于剧毒!
而未名,居然代他服下毒丸?!
「解药呢!」他蓦然伸出右手,一股无形劲气直袭丈许外的人。
任三法笑声骤断,整个人似被只看不见的巨大手掌攫住,双足离地举到了半空中,动弹不得。他口中鲜血直涌,却兀自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几声嘶哑的低笑,恶毒地道:「七伤丸是白无常那老东西炼制的,老东西已经死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七伤丸的解药。申无梦,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相好一寸寸地溃烂,化为脓血,哈哈──」
一声压抑的怒吼撕破了黎明曙色。申无梦面无血色,甩开任三法,举步就往外走。
苏未名一怔后,忙追了出去。「申教主?你去哪里?」
申无梦在长廊间缓慢转身,凝望着站立在蒙蒙青色晨光里的人,最终低声说了声抱歉,旋身再度迈开脚步。「我去独活山庄找未名……幕遮,对不住……」
「不要去!」苏未名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要是让申无梦见到了幕遮,他的计划也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
他跨上一步,正想劝说申无梦留下,背后猛遭任三法两掌重击。所幸任三法已负伤,只能使出三成掌力,饶是如此,苏未名五脏六腑仿佛都在瞬间移了位,胸口血气翻涌,他闷哼着跪倒在地,反手挥剑。
金芒闪处,任三法长声惨叫,左臂自手肘以下已被剑气斩断,他也着实凶悍,捞起断手纵身跃下藏剑阁。
这时厨房的大火已快扑灭,护院听到藏剑阁有打斗声,陆续赶来援战,骤见任三法奇丑狰狞的形容,众人都吃了一惊,出手稍慢。任三法尖啸着,将断手抛向众人。
旭日下,从断手伤口处洒落的血,竟带着诡谲的紫色。
有几人闪避不及,被血水淋到,顿时又痛又痒,忙不迭掷下兵器,大叫着搔挠起来。余人无不纷纷后退。
任三法乘隙穿出重围,夺路而逃。
第十七章
听到苏未名那声闷哼时,申无梦已迅速回过头,掠到正以剑支地,慢慢坐起身的苏未名身边。
苏未名的唇角,血丝殷殷。
如果不是他急于离去,害幕遮分了心,幕遮也不至于被任三法偷袭得手。申无梦一念及此,歉然伸出手,替苏未名抹着嘴边的血迹,低声道:「幕遮,我这就去找崔大夫来。」
无意中,他的目光落在金剑上,陡然凝滞──一侧剑身上,有个极小的豁口。他记得十分清楚,那是被他掌力所震……
他双手忍不住微微起了颤栗,倏地扣住苏未名的右脚,不理会苏未名的挣扎,飞快脱下了鞋袜。
脚踝处,果然还残留着五个淡白色的疤痕。
申无梦心头豁然开朗,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离,却仍紧抓着苏未名的脚不放,盯住满脸苦笑的人,涩然道:「为什么要假冒慕遮来骗我?你想让我亲眼看着‘幕遮’死去,好从此对他断念?」
精心设下的骗局猛被拆穿,再听到男人满含痛楚意味的质问,苏未名方寸大乱,张嘴,一口鲜血溅上衣襟,人也被黑暗夺走了意识。
「未名!」申无梦紧抱住苏未名,想到任三法刚才那番话,他的心,亦沈入了谷底。
苏未名这次伤得不轻,苏醒时,已是翌日黄昏。
睁开眼,纤尘飞舞,满屋子的书即刻映入视线。他定了定神,看清自己躺在书房的软榻上。床头的青玉兽炉里点着檀香,袅袅烟绕,他却已闻不到半点香味。试着移动了一下身体,后背掌伤处隐约牵痛,内息颇为顺畅,显然昏迷时已有人为他输气调理过。
申无梦就静静地坐在书案边,微垂着头,似在冥思。黑发遮住了他的侧脸,散落蒲团,宛如化不开的墨。
听到动静,他转身面对苏未名。他手中,握着那只尚未捏完的泥鸳鸯。
「……未名,我二十年前在池塘边第一次见到的那个孩子,其实是你,对不对?」申无梦问得很慢,语气却十分肯定。
就凭这只和当年相似的泥鸳鸯,他可断定,苏未名才是当年闯进他心底的那个小家伙。所以当日泛舟连城江上,苏未名听到他回忆往事时,反应才会那么怪异……
他起身,缓缓走到榻边坐下,轻抚着苏未名的脸,道:「你在连城江上就已经知道真相了,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还要替我吃下毒丸?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厌恶还来不及……」
苏未名苦笑着打断申无梦的自责。「就算我不肯代你吃,任三法也会逼我服下七伤丸,你没必要觉得亏欠我什么。不过,你说话声怎么这么轻,这里又没有别人──」
他倏忽停止询问,只因看到申无梦一愣后,脸上露出说不出的悲伤。苏未名瞬间明白过来,那不是因为申无梦的声音低,而是他的耳力变得太差。
他怔忡许久,问道:「崔大夫应当已替我诊治过,我大概还能活多久?」
申无梦缄默不语,嘴角却在轻微抽搐,隔了好一阵才恢复平静,道:「我不会看着你死的。未名,我现在就带你去祭神峰找药泉。」
「没用。」苏未名摇了摇头,毫不留情地撕破申无梦的幻想。「其实你比我更清楚,凭我现在毒发的趋势,恐怕还没走到祭神峰,就先去地府见阎王了。呵,况且药泉也未必解得了此毒。」
他凝望申无梦绝望的眼神,微笑:「我这些年都在外流荡,不想最后还要客死他乡。」
申无梦再也想不出言语相劝,唯有紧握住苏未名的手,似乎怕松了手,就将永远失去眼前人。
腕骨被捏到生疼,苏未名微皱了眉头,却不忍心挣脱。他对着窗纸上一点点西斜的暗红日影出了会神,起身穿衣着履,拿起了案上的瑶琴。「我想出去透透气。」
葛山风和束山雷师兄弟两人就等候在藏剑阁楼下。两人自从崔大夫口中得知门主身中剧毒,都是心急如焚,想找门主细问详情,却被申无梦拦住,不让他们入内打扰苏未名休息。此刻看见苏未名缓步踏出大门,两人急道:「门主,你究竟是中了什么毒?可要派小筑弟子们外出寻访名医?」
苏未名始终对小筑众人心怀成见,但目睹两人满脸装做不来的焦虑和担忧,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轻描淡写地道:「崔大夫太大惊小怪了,这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两位不必惊慌。」
「可是──」葛山风浓眉深锁,正待反驳,苏未名已越过他俩径自前行。
「葛堂主,从今天起我要闭关疗伤,除了申兄,我谁也不见。你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擅入后院。」
葛束两人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申无梦默然跟在苏未名身后亦步亦趋,走到花圃中。
池中的残荷莲叶浸润在夕照里,与苏未名一样,都蒙上了层朦胧金色。落在申无梦眼里,不似真实。
他看着苏未名含笑坐在青石鼓凳上,悠闲地抚弄起琴弦,心脏蓦地像被最尖锐的荆棘绞紧了,浑身都为之刺痛。想开口,苏未名却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也坐下。
琴声丁丁淙淙,平淡如水。
一曲弹罢,苏未名按弦收音,朝申无梦笑了笑:「我琴艺平平,弹得可没有幕遮好,让你的耳朵遭罪了。」
「未名……」
「我有自知之明。」苏未名遥望云中落日,自言自语道:「论武功论修养,我都不如幕遮。至于琴棋书画那些玩意儿,就更加望尘莫及。和幕遮站在一起,我就只是一个多余的赝品而已,除了模样像他,别的,一无是处。」
申无梦颤声道:「你别贬低自己。未名,在我眼中,你才是独一无二的,谁也比不上你。」
明知男人是可怜他这个垂死之人,出于同情才会说出这种话,苏未名还是忍不住笑了,容光焕发。「申教主,多谢你美言。」
「未名,我不是在哄你!我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你,我──」
「好,好,我相信你。」苏未名连连点头,打断了他,凝注申无梦,最终笑道:「既然你说喜欢我,那就答应我,别再去纠缠幕遮。这就算是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这次你总不会说又办不到吧?」
申无梦怎会看不出苏未名是在敷衍他。未名分明是不相信他所说的,还搬出了他当日的承诺,唯恐他食言。可苏未名强打精神的样子,让他不忍心再与之争辩,他黯然道:「我答应你,今后不会再接近幕遮,你尽可放心。」
终于替弟弟解决了后顾之忧,始终搁在苏未名心中的一块大石也就此卸下,他整个人都轻松起来,诚心诚意向申无梦道了声谢:「多谢申教主成全。」
听着苏未名一口一个「申教主」,申无梦更觉心痛不已,他抓过苏未名风中微凉的手,苦笑:「你以前不是还叫我名字的吗,怎么又改口了?」
苏未名神思恍惚地看着申无梦,那哀恸到骨子里的神情令他错觉,自己真的成了申无梦心目中最珍视的人。
哪怕这只是他一时半会的幻觉,他也甘心沈沦……
他突然冲动地反手握住了申无梦的手,「申无梦,再帮我做最后一件事,替我杀一个人。」
申无梦一怔,却没有犹豫,颔首道:「你要我杀谁?」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只要忆起默林中的不堪经历,苏未名周身就不由自主在晚风中起了恶寒,嗓音亦遏制不住地发了抖:「那时我醉得太厉害,没记清楚那、那畜生的样子和声音,就记得他一直在笑。我怎么求他,他都不肯放开我。他武功又那么高,我根本就反抗不了。」
他用力深呼吸,才压下胸口翻涌的强烈屈辱感,续道:「我那年是回来给奶奶奔丧的,在默林里碰到了那畜生。他开口就叫我小家伙,应该认得我。不,是认识慕遮,才把我当成了慕遮。我怀疑他就是小筑的人,可是这些天我暗中看过,论年岁,不会是现在这些年轻子弟,葛堂主他们也不像是这种淫邪之徒。也许那畜生已经离开了断剑小筑,又或者是十年前来小筑吊唁的江湖人。申无梦,如果你能找出那个畜生,就帮我杀了他。」
他一口气说了半天,忽然意识到申无梦一言不发,手却冰凉一片。男人的目光,震惊到极点。
苏未名被申无梦的眼神刺伤了,颤抖着放开了男人的手掌,茫然道:「你是不是没想到我会这么肮脏?呵,是我没用,保护不了自己,连那禽兽是谁也不知道,我真是蠢到无可救药……」
他怎么就一时头脑发热,竟将自己最不可告人的阴暗过往全盘倾吐?!纵使申无梦原本对他还有那么一丁半点的怜悯,如今也肯定只余下鄙夷。
这一刻,苏未名几乎没勇气再面对申无梦,只想落荒而逃。抱了琴从石凳上站起,刚要转身,被申无梦牢牢拽住了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