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错(15)
几分好感顿时从少女心底升起,又见苏未名语毕便咳出些血丝,她沈吟了一下,点头道:「你伤得重,就先跟我进山庄罢。」
苏未名一愣。边上申无梦冷眼旁观,自然看出这丑女对苏未名起了爱慕之心,他没来由地一阵不悦,又不便发作,轻哼了声,扶着人便往里走。
「阁下不是伤患,不能进去。」少女急着追上前,想拦下申无梦。后者猛回头,冰寒的目光在她脸上一转,少女打个寒颤,再也不敢多话,只得闩上铁门,提了灯笼在前边引路。
山庄不大,三人沿途遇到几个仆役,都恭敬地对那少女叫了声「小姐」。少女也不搭理他们,径自领着两人穿过片栽满奇花异草的药圃,停在一间灯火昏暗的茅屋前。
浓郁的药草味道,正从茅屋的门窗缝隙里往外飘。
少女轻拍了两下门板,道:「大伯,有位公子受了伤,求你医治来了。」
一个年老的男人声音惊讶地隔着门传出:「雁丫头,今天我已经医了一个人,你怎么还带人进来?」
「大伯,我看这位公子伤势不轻,我怕他明天病情会更重,就……」
男子突然发怒:「到我独活山庄来求医的,哪个不是大病大伤?快撵他出去,别坏了我的规矩。」
申无梦面色微微一沈,尚未开口,那少女白雁求道:「大伯,人都已经到了,你就帮这位公子看一看吧。这就一次,雁儿今后绝不会再犯的。」
男子咕哝两声,竟笑了起来:「我知道了,雁丫头你是不是看中了人家小白脸了?」
「大伯!」纵在黑夜里,白雁蜡黄的脸也不禁腾起了红云,偷眼一瞧苏未名又急忙移开,却不知这小女儿的羞态尽落入申无梦眼内。
「哈哈哈,女大当嫁,这有什么害羞的!雁丫头你别急,你看上的,大伯当然要救。」
茅屋的门一开,走出个年约五旬的男人,也是同样的肤色发黄,瘦小干瘪,扁平的脸上一双眼睛却分外精神,滴溜溜地上下端详着苏未名,如同评价什么货物般直点头。「雁丫头你眼光不错,这小白脸果然生得好看,勉强配得上你,可以做我白家的女婿。来来来──」
苏未名目瞪口呆,手腕一紧,已被这疯疯癫癫的男人拉进茅屋。
屋内放着一排炉子,正煮着各味草药,四周更高高低低堆满了瓦罐药草,站了两个人都嫌拥挤,白雁和申无梦便没有跟进去。
男子将苏未名按到唯一的一张椅子里,一搭他脉门便即皱眉。「你心脉时断时续,差点就跨进鬼门关了。打伤你的人是谁?」他也不等苏未名回答,眼里精光一闪,伸手解开了苏未名的衣襟。
烛焰里,那暗紫色的掌印显得十分诡谲。
男子震了震,眼露惊恐,喃喃道:「果然是紫罗飞烟掌……」他忽然朝屋外的白雁大声道:「雁丫头,这个人你大伯可没本事救,赶快送他出去!」
白雁一怔,大伯不是向来自诩医术天下无双的吗?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他送走。」男子一边催促,一边拉起苏未名就往外推,叹道:「不是我不想医你,只怪你自己惹到不该惹的人了,我可不想得罪天一教主,惹祸上身。」
「白无常,你已经惹上了。」申无梦终于淡然笑了笑,隔空对着男子身后茅草泥巴糊就的墙壁轻挥掌。
无声无息,连炉火也未摇动半分,墙壁上却旋即现出个淡紫掌印。墙泥慢慢地从掌心正中向边缘裂开,化为齑粉飘落在地,形成个手掌形状的窟窿,掌印周围的墙壁依旧完好无损。
「医好他,否则你身上也会多出这样一个洞。」
白无常面如土色,半晌才颤巍巍道:「你、你就是天一教主。」
黑纱灯笼透出一点红光,照亮了白雁脚下的碎石小径。
她领着申无梦和苏未名一直走进山庄最北面的一个大庭院,打开了西首最末端一间厢房的木门。「医馆别的房内都住了人,就剩这间还空着。两位先将就些住下,我这就去给苏公子煎药,准备些粥水,回头送医馆来。」
「谢谢白姑娘。」苏未名微笑。
白雁似乎还想对苏未名说什么,但看了看申无梦冷丽的面容,她心中畏惧,替两人掌起灯烛后便匆匆离去。
苏未名推开申无梦还搀着他的手,扶着桌椅家俬慢吞吞挪到床沿坐下,轻咳。
之前申无梦露了那一手后,白无常哪敢怠慢,老老实实地替苏未名切脉施针,又开出一长串的药方,连一个月后益气调养的滋补药膳都写了上去,看得苏未名直皱眉头。
要他在这医馆长住,整天面对申无梦,岂不比死还难受?他得想个法子,尽快甩开这淫魔!
他抬头,申无梦倚窗而立,也正皱眉望着他,目光复杂若有所思。两人视线一接触,申无梦便扭过了头,转望窗外月色。
苏未名也懒得去思考这淫魔究竟在想什么,自顾自吃力地脱掉了鞋袜,就往床上和衣一躺,闭目假寐。
光阴在静默中流淌得特别慢。苏未名昏昏欲睡时,一声凄厉嚎叫陡地划破了夜空,将他惊醒。
那是个男人的声音,听着像是从医馆东边传来的,紧跟着又响起好几声,夹着那人嘶哑的喘息和怪笑,在夜间听来极是刺耳。但医馆内其它厢房都静静地无人出声询问,也没人打开房门张望,显然众人对这嚎叫已经习以为常。
那人又狂叫了一阵后,声音低落,最终归于寂静。
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到厢房外,白雁端来了汤药粥菜与两副碗筷。
苏未名起床在桌边入了座,捧着药碗,手却不停地在轻抖。
白雁犹豫了一瞬,低声问道:「苏公子,可要我来帮你?」
苏未名刚想说不用麻烦,见桌对面正在缓慢进食的申无梦听到了白雁的话后顿了顿,表情发冷,心想这淫魔可别心血来潮,又像藏剑阁时来献殷勤,便对白雁虚弱一笑:「那就劳烦白姑娘了。」
白雁丑脸微红,轻声说了句不谢,接过药碗,细心吹凉了,才拿汤匙一勺勺喂入苏未名口中。
申无梦倏地将手中碗筷往桌上一搁,脸色越加阴沈。
虽然不知道申无梦为何拉长了脸,但看到这淫魔不快,苏未名心情大好,连伤痛也仿佛减轻了不少,强打起精神跟白雁有说有笑,完全当申无梦不存在。
喝完药,他突然想到先前那几声嚎叫,便向白雁打听起来。
「哦,那个人啊,也是来求医的,已经在医馆住了个把月。我听大伯说那人是练了邪门功夫走火入魔,不让我们接近他。还好他平时很少出来走动,发作时都把自己反锁在房内,不然医馆里其它病人只怕都要遭殃了。」
白雁又喂苏未名吃了碗白粥,才收拾了碗碟告辞。
她一走,屋内气温骤降。苏未名面对申无梦顿时敛了笑,又倒回床头休息。彻彻底底的漠视。
申无梦蓦然气不打一处来。明明昨夜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让苏未名来扰他心神,可看着苏未名前一刻还笑吟吟地与白雁相谈甚欢,回头却对他漠然置之,一股莫名愠意还是不受控制地开始在他心底翻腾起来,忍不住出言讥讽:「你的胃口还真好,上回找个老妓女,这次又是个丑丫头。看来只要是个女的,你都能笑纳。」
苏未名眼皮也不抬,懒洋洋地嗤笑道:「我又不是你喜欢的幕遮,我愿意找什么样的女人,关你什么事?」
申无梦哑口无言。
不多时,白雁又提着桶热水返回,帮苏未名洗漱。她看了眼申无梦,小心翼翼地问道:「这儿只有一张床,我给阁下再拿床被褥来,就先委屈阁下睡几天地铺,等有病患痊愈离开了医馆,再换厢房可好。」
「不需要。」申无梦冷冷一拂袖,竟出了厢房。
白雁追到门口,却见申无梦在庭院一隅的槐树下找了片干净草地盘坐着,闭目打起坐来。她也不敢再跟这武功奇诡的怪人多说什么,伺候苏未名睡下后,悄然离去。
白无常人固然疯癫,开的药方却半点不含糊。苏未名喝了十来天汤药后伤势已好了大半,虽然仍时不时地咳嗽,胸口不再疼痛难当,只是一运气,尚有几分凝滞。
「等再服几贴药,苏公子就能完全康复了。」白雁捧了药碗在吹凉,替苏未名高兴。
两人如今正坐在医馆大院中间的小池塘边晒着午后太阳。苏未名手里还抓了把鱼食,有一下没一下地喂着池中数尾锦鲤,闻言向白雁笑了笑:「那还多亏白姑娘这些天来悉心照顾我,不然我不会这么快痊愈。」
他说的倒并非客套话。这半个月以来,申无梦只有用饭时会回到房内,其余时候便似个隐形人对他不闻不问,衣食起居全赖白雁照料。苏未名自是求之不得,庆幸自己终于摆脱了那淫魔的纠缠。
「苏公子太客气了。」白雁赧然,初夏的淡金色阳光落在她脸上,尽是羞涩。摸着药碗已不烫手,于是递给了苏未名。
她静静看着苏未名喝完汤药,才轻声道:「苏公子,等你的伤好了,离开平良后,还会再记得我么?」
苏未名常在烟花之地逗留,最是明白女孩子的心思,早就知道这白雁对他有意,但听她问得直接,还是怔了怔,旋即微笑道:「当然不会忘记。」
白雁却没有露出笑容,反而叹口气,幽幽地道:「我知道自己生得丑陋,不讨人喜欢。只有大伯心疼我双亲过世得早,总夸我是世上最好看的女子,那是他睁着眼睛说瞎话。呵,这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
「白姑娘……」苏未名一时倒对这丑女生出几分怜悯,柔声道:「相貌都是天生父母给的,没什么好计较。再说白姑娘心灵手慧,比那些徒有其表的人强多了。」
「苏公子你真会安慰人。」白雁苦笑,理了理鬓角发丝,问道:「那苏公子觉得白雁美不美?」
「这……」谎言并不难讲,可要他违心欺骗这少女,苏未名只觉于心不忍。
他正在踌躇,白雁已经明了,眼圈微红低下了头,再抬起时已不见戚容,凝视苏未名道:「苏公子,你不肯骗我,我已很感激。大伯前两天还问过我要不要把你留下来,可我知道,苏公子的心上人一定不会是我这种样子的。就算硬把你留在独活山庄,你不开心,白雁看了也会难受。只要苏公子日后有空的时候,还会记起我,白雁知足了。」
她笑着取回苏未名还握在手里的空碗,转身欲行,却被苏未名唤住。「等等,白姑娘。」
苏未名抛光了手里的鱼食,顺手摘下塘边一朵无名野花,起身走到白雁身前,替她簪上花朵,认真地道:「你是我遇到过心地最美的姑娘,我会一直记着你的。」
几分喜悦就从白雁眼中慢慢漾开,她咬了咬嘴唇,声如蚊蚋,颤抖着道:「苏公子,抱一下我,好不好?」
苏未名有些愕然,却并没有犹豫,轻轻揽住白雁瘦削的双肩抱了一抱。
一声清咳霍地从两人身后飘来──申无梦不知何时已站立在旁,容色冷峻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