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62)
风声碎乱,有五名剑客自身后偷袭,裴戎想要拔刀迎击,孰料竟未抽动。
却是白眉剑客借此机会,用力抓住刀身,用手掌和肋骨,阻碍对手夺回兵刃。
裴戎微一抿唇,左手探至腰后,从横挂的鞘中拔出狭刀。
只见幽光一闪,刀从他指尖消失。
铮然归鞘后,五名染血的白衣跌落于地,荒凉战场间又添新冢。
裴戎一脚印于白眉剑客腹间,将人踹倒,提靴踩住。
胸怀张开,呼出一口浊气。
金翎刀与手哆嗦着,徐徐喘息时,肺腑痛如针扎。
他先是率军冲锋,破了数万人的围攻,后在杀穿敌阵,取陀罗尼狗命。此刻又与天驱军的剑客鏖战许久,若非金翎刀不是凡兵,早已满刃豁口。
他很累,太累了。
累得不想抬起一根手指,一切全凭毅力在行动。
提刀在人后背划拉许久,割得衣衫褴褛,露出光溜溜的脊背与屁股蛋儿,还是未能找准后心。
白眉剑客面色惨然,以为裴戎是在羞辱他,不想让他死得干脆。
待裴戎终于找准位置,喘匀气息,正要下手。
忽然,一阵地动,令他没能站稳,跌坐在白眉剑客身上。
压得人呕出一口鲜血,扣着草皮,颤声道:“士、士可杀不可辱!”
裴戎手扶额头,冷汗渗入指缝,眼前一阵阵的发黑,人仿佛被埋入冰雪,僵冷麻木。
情况类与频繁施展死人刀后的症状相类,但这一次非是死气入体,而是生机溢散。
“这……这是什么?”
白眉剑客同样受到影响,这令他的伤情雪上加霜。
听见裴戎问话,将死之人似回光返照,从泥浆里拔出头颅,嗤嗤大笑。
“这、这是玄都大阵,又、又称两仪灭道阵,以阴阳两仪为根基,轮转、轮转生死。”
“阴阵就在、就在你拼命保护的魔头脚下,他被霄河殿尊送上了祭坛,我、我等要以他之死换取天人师伤愈。”
刹那间,裴戎心脉休止,好似麻木手足的寒气回流倒灌,冻僵了他的心。
眼神蓦地变得可怕,仿佛要吃人喝血一般。
揪住白眉剑客衣襟,拖至眼前,嘴唇嚅嗫,苍白发颤:“你们要把整个西流沙滨的人和牲畜吸干?”
白眉剑客难以喘息,面孔涨红,瞪大眼睛道:“拿督兵败,刀戮王便是大漠之主。而他愚不可教,不走正道,竟投效苦海。”
“此地已沦为邪魔疆域,代天灭之,有何不可。”
裴戎喉头一哽,怒极反笑,觉得这群人看着光鲜,实则可笑可怜。
抡手将人甩开,跛着被砍伤的腿,一瘸一拐地西去。
他要返回流沙海,他的美人在那里。
阿蟾要活着,魔罗要活着,他自己也要活着。
他会保护好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还没走出几步,足下一崴,被人撞倒在地,冰冷的泥浆灌入后颈与胸口。
白眉剑客的脸贴着裴戎的脸,目光狂然,神色狰狞。
这个将死之人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力气,将他死死拖在原地。
“你走不了……你走不了!”
裴戎怒目,挣扎起身,背后传来一声惊呼,是阿尔罕的声音。
“裴戎,躲开!”
他心头一突,于冷风冷雨中回首。
恰逢雪电划过天际,二十步开外,一名白衣剑客被照得惨白如幽魂。
裴戎的目光不在那人,而在他掷出的飞剑之上,剑体幽绿,应是淬有剧毒。
这时,无数双手向裴戎伸去,有的抱住大腿,有的抓住脚踝。
那些伤残未死的剑客,以血肉之身化为铁链铜锁,将他紧紧缠缚。
裴戎如一株松柏,孑立琼崖,直面狂风怒雪的摧折。
心中轻念一声“阿蟾”,飞剑已没胸口。
风雨飘摇中,梵慧魔罗恍然听见一声呼唤,但当他回首东望,又只闻猎猎风吟。
玄都大阵开启后,明尊圣火作为阴阵阵眼,化为囚笼,将人困缚。
梵慧魔罗盘腿而坐,与阿蟾相拥相依,仿佛一尊供奉于业火红莲上的双身佛。
天地万物在阴眼的侵蚀下,失去生机,归于寂灭。
朗朗月色与被圣火染红的沙海仿佛被岁月洗褪的壁画,片片凋零。
拥有肉身的阿蟾,长发渐起霜色,眼角催生细纹。
而梵慧魔罗则身影渐渐虚幻,流转如雾,似已无力气维持身形。
陆念慈出神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在看一尊苦心孤诣造出的杰作。
蓦然掀下狐裘,仅着单薄衣衫,行走在冷雨中。
他张开双臂,仿佛发癫一般,踩着泥水,放肆大笑,丝毫不见素日平静温文的模样。
笑着笑着,忽然转过布满血丝的眼眸,目光宛如钢针一般钉在梵慧魔罗身上。
“为何身处死地,你还是这般镇定?”
梵慧魔罗面容朦胧,似隔着重重纱帐,唯余一双慑人长眸,映出陆念慈亡魂般的面孔。
“能在天地间留名者,自有称得上他的死法。”
“譬如项羽,一代人杰自刎乌江,非死在刘邦手里。便是因为刘邦不是英雄,不配做杀他的刀手。”
陆念慈一声冷笑,负手摇头。
“自负,自负,实在是太过自负!”
“你若知晓,我为今日,投入多少人力、物力与时光,做了多少布置与筹谋,才定下这‘扫尘局’,何敢以这般口气同我说话!”
“哦?”梵慧魔罗长眸微眯,“何不同我讲一讲你这‘扫尘局’,有何精彩之处?”
作者有话要说:
好了,最终一战要来了,胜败在此一举。
裴戎:我会保护好你,我们一起好好活着!
李红尘:我来了。
江轻雪:一睡经年,师尊你变了许多啊。
第154章 环环相扣
陆念慈注目他片刻, 竟微微一笑, 欣然应允。撩起衣袍, 面照面地席地而坐。
雨落江山,在两人间激起圈圈涟漪。
梵慧魔罗将怀中之人拢了拢, 蟾公子白发垂落,如苍山崩落的积雪。
他抬手前推,对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竟是一派坐而论道的姿态。
陆念慈嘴皮上下一碰, 将一场惊天布局徐徐道出。
从开启嫏嬛地宫,发现玄都残阵, 耗费无数人力心力予以补全,到遣派弟子入秦家, 汇聚毗那夜迦之血, 引发长泰大战道器之争,孕化胎藏佛莲。
从搜罗摩尼遗迹,探寻明尊圣火,付出不菲代价, 从须弥山手中取得半部《下部赞》经,到以圣火为饵, 陀罗尼为引, 诱梵慧魔罗这李红尘分魂亲至大漠。
最后,汲取西流沙滨百里生机, 祭献李红尘性命,以补足天人师功体, 使之伤体痊愈,重履人世。
一桩桩,一件件,可谓环环相扣。
历时四十余载,葬送万万人命。
其心机之深,谋算之远,可为旷古绝伦。
能在大功告成之际,当着梵慧魔罗之面,一点点揭露自己苦心孤诣的布局,其心中畅快难以言说。
说到得意处,不禁挥动袍袖,眉飞色舞。面孔泛起一抹病态潮红,竟显得容光焕发。
就好似精心甄选原料、醴泉,通过百种工艺,万般磋磨,最终酿得一壶好酒。
大获全胜的滋味如此甘美,薰薰然,醉得他如登极乐。
然而,他的听众却非一个好听众。
梵慧魔罗抚摸阿蟾苍白的发,一脸漫不经心,间或望向东面秣马城的方向,略略出神。
神态散漫,仿佛在听一个乏味至极的故事,仿佛深陷罗网之人也非自己。
这是陆念慈此生最为得意的时候,却好似被生生扇了一巴掌,两颊浮现一抹恼怒的红。
“众生主果然是人中豪杰,死到临头竟还是这般泰然自若。”
“此后每年的今日,我会记得来着流沙海间,为你上一炷香,以祭你这份临死前的风骨。”
梵慧魔罗睥着人,唇角勾起。
“这香且省了,还是留给江轻雪吧,毕竟今日要死的人是他。”
陆念慈蔑然道:“哈,故弄玄虚。”
梵慧魔罗凝视对方,双目炯炯:“你所谋之‘扫尘局’,其根基乃为嫏嬛地宫中发现的玄都残阵。”
“可若我说,玄都残阵从一开始便是一个诱饵呢?”
陆念慈气息一滞,指尖颤了颤,面上浮现冷然笑意。
“难不成你想说,那玄都残阵是你在被驱离慈航前刻意留下的?”
“且不说你这师尊的手下败将,是否有能力预见到今日。若果真是你刻意所留,我倒是要心怀感激。”
嘴唇微撇,冷笑道:“感激你递给我一口能够杀你的刀。”
面对陆念慈的嘲讽,梵慧魔罗混不在意。
“那玄都残阵确非我所留,确实是上古太清道人留下的遗宝。”然话锋一转,“只不过,慈航道场是我一手所建,它底下压着点儿什么,我能知晓应是不足为奇?”
“玄都大阵,核心乃阴阳两仪。除补全阵法外,你尚需分属阴阳的两个道器,作为阵眼,镇压阴阳两极。”
梵慧魔罗扬手,一缕流焰分出,轻飘飘地落在人掌中,化为十二瓣金莲,供人把玩。
“你所选择的阴属道器,便是这‘百法通悟’胎藏佛莲。”
“然而天下间的阴属道器非止这一个,且在长泰之战前,胎藏佛莲名声不显。是何缘由,让你选定了它?”
梵慧魔罗转眸看着陆念慈,语声悠悠,意味深长。
陆念慈嘴唇颤动了一下,缓缓紧抿,没有作声。
见人不应,梵慧魔罗低声一笑,自问自答:“因为你看了一本书,名为《天生道种本纪》。”【详情见128章】
此言一出,陆念慈浑身一震,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此书是他养病之际,为打发时间,在翻阅璇玑云阁典藏时无意发现。
这件事只有寥寥数人知晓。
尹剑心不会背叛他,孙一行又被拘在万里外的白玉京。
这魔头……是如何得知的?
梵慧魔罗以手支颌,合拢手掌,金莲雾化成烟。
陆念慈的目光逐着袅袅飘散的流焰,绘出一名峨带广袖的男子背影,长身独立船头,面迎万顷波浪,扬帆而去。
“多年前,‘史君’司马琛留下《天生道种本纪》后,出言云游,再无踪迹,仿佛是客死异乡。”
“书中载录天下已知的道器,渊源、传承、史料等甚为详实,且能与各家宗门记载相互印证,因而你深信不疑。”
“但你忽略了一件事。”
陆念慈眉目阴郁,沉声道:“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