诓世(133)
再抬首时,神情已是一片冷毅,冲梵慧魔罗露出一口白牙。
“你我可都被陀罗尼耍惨了。”
“如今局面已然明朗,陀罗尼有胆得罪阁下,已是摆明位置,将自己与拿督绑在慈航道场的战车之上。”
“他会付出如此代价,自然是慈航以重利相许,若我料想得不错,古漠挞的归属必然是其中一个条件。”
“假陀罗尼一死,真的陀罗尼很快能得到消息。那个不敢露面的孬种担心阁下雷霆之怒,必会要求慈航立刻兑现承诺。”
穆洛嘴角流露一抹苦笑,踉跄起身,拍去身上尘土,向御众师作别。
“我得快些赶回去……拿督与我大雁城的决战,不远了。”
没走几步,便听身后传来一声问话。
“你有多少兵、多少马、多少粮,与拿督一战,胜算几何?”
穆洛步伐一顿,用堪称刚硬的声音回道。
“我大雁城有六万兵,皆是弓马娴熟的精锐骑兵。治下有十三万人,若有必要,可征调四万壮男和两万壮女可作为后备,奔赴战场。”
“去年,我们打下了贺兰山以东、大青山以南的草场,畜养有战马十万匹,牛羊三十万头,青储马料十万窖,弓刀抢矛等兵刃堆满武库。”
他的声音也越说越稳,眼神越来越坚。
“且士气正盛,军心可用,若与拿督决战,胜算足有八成。”
“然而,你面对的不仅是拿督,还有慈航道场。”
梵慧魔罗无情揭破这番自欺欺人的话语,挥袖拂去尘土,坐在一块青石上。两膝并拢,令裴戎头枕大腿,广袖宛如锦被覆盖人身。像是抚弄猫儿一般,手指在人颊边摩挲。
“我与慈航是老对手,他们的行事方式也能料得几分。他们至少将派遣一万剑客与三千精英弟子,为拿督助威,且必有殿尊级人物坐镇。”
“尹剑心剑术卓绝,骁勇善战。卫太乙长于术法,手段繁多。万归心阵法不凡,不惧群攻。而陆念慈有妙谋之名,懂兵法、军略与战阵。”
“有了他们的支持,你再算一算,大雁城的胜算又有几何?”
自个儿往脸上贴的金被人毫不留情地剥下,穆洛神色发窘。烦恼地往来踱步,实在想不出应对之法,大剌剌地双手一摊,认输:“胜算全无。”
“阁下鞭辟入里地分析了那么多,应是为大雁城想出了解决之道?”眨了眨眼睛,玩笑试探,“与苦海联手?”
梵慧魔罗目光幽邃,似笑非笑:“或许刀戮王另有奇策?”
“奇策没有,怪策也没有。”穆洛屈指敲了敲脑壳,无奈,“这里一穷二白,什么都没有。”
“但我知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想要得到苦海的帮助,我需要付出什么?”
“我非贪得无厌者,所要不多。”这位魔头中的魔头,忽然转性,变得温柔可亲,言笑晏晏。
穆洛觉得紧张,咽了一口唾沫:“不多……是多少?”
梵慧魔罗扬起手臂,张开五指,从风间梳过。与尹剑心激战后的气息残留此地,为刮过的大风添一分冷冽。
“你是否有一刻曾嗅见……”嗓音磁性而低柔,但暗含一抹蠢蠢欲动的酷烈,“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息。”
“你嫌大漠乱得太久,可有人觉得这天下安稳得太长。”
“陆念慈航替拿督平叛,我出手助你反抗,只是我苦海与慈航真正交手前的一场预演。”
梵慧魔罗转过面孔,一道邃然凛冽的目光将人定住。
“若是你最终成为大漠的主人,我要你的一个承诺。”
“在苦海与慈航的战争正式开启时,古漠挞须得成为我麾下一员。”
“不可能。”穆洛没有犹豫,一口回绝。
苦笑着揉乱头发,在梵慧魔罗面前盘腿坐下,迎着他的目光,解释道:“大雁城的百姓肯跟着我,不是因为我手中有刀,也不是因为那些花里胡哨的传说,而是因为他们信我这个人。”
“相信有我一口吃的,便饿不了他们,相信有我一口气在,就能带着他们回家。相信若有人不幸战死,我能养活他们婆娘和崽子。”
眼底流露苦色,轻声道:“你说,他们这样信我。我有脸在一场战争结束后,将他们带入另一场战争么?”
梵慧魔罗摇了摇头,从喉间发出一声轻嗤,笑他天真。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当战事如沛然洪流席卷八荒,你我皆是其中飘萍一朵,谁能独善其身,谁能隔岸观火?”
穆洛沉默片刻,道:“若是最后大漠仍是被卷入,那至少三十多万人共同的决定,而非我一人的决定。”
这个男人没有丝毫大漠的血脉,但身上处处都是大漠的影子。被烈日晒得黝黑的皮肤,高大胡杨般的身躯,和砂石一样粗粝的大手。面孔与衣衫污脏,那样惨兮兮的,眼睛却明亮得很,犹如清泉濯洗后的明珠。
说出的话显得天真可叹,但总会在人哂笑过后产生一丝触动。
令他不禁想起裴昭,江轻雪如日中天之时,就敢当面质疑对方。垂眸看向怀中的裴戎,这人也是,在知道李红尘过往的纠葛后,还敢大言不惭地说要挽救他、扭正他。
似乎留着罗浮血脉的人,都有一种独特的倔气,或是可称为英雄气概的东西。一旦有认准之事,虽九死犹未悔,虽千万人吾往矣。
裴戎像是在梦中知觉照在身上的目光,不安蜷身。两腿收拢,面孔埋人膝间,手指无意识地搭在手心上握拢。
梵慧魔罗长眸微眯,目光转落握住的右手,掌心贴住掌心,摩挲起指腹间的薄茧,神思有片刻走远。
穆洛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沉默不语,以为自己把话说得太死,对方放弃交易,打算送自己走人,忙道:“虽然那个条件不行,但还有得谈。”
在梵慧魔罗目光看来时,他咬了咬牙,一拍胸口道:“你瞧我怎么样?”
“你?”梵慧魔罗好笑,
“对,我!”穆洛忍着疼痛,打直腰背,做出威武雄壮模样,“若是阁下愿意出手,帮助大雁城对抗慈航给拿督援军,我就将这条命卖给你。”
见对方不置可否,恳切道:“别看我现在这副模样,皮肉结实得紧,养一养就好了。而且,我多少算个‘半步’的半步超脱,比你手下一帮子入微武者,要好不少吧?”
一句话得罪了侍立一旁的三位部主,独孤与拓跋飞沙难得统一的黑了脸。
梵慧魔罗拇指挟着下颚,以目光称量穆洛,半晌悠悠然道:“你也不值这个价。”
穆洛不算失望,明白纵使金子做的一个人,也不够买一次苦海出兵。但他还有后招,拉长脖子,在人群中张望了几眼,指了指独孤背后的金刀:“我的东西,能还给我吗?”
独孤微微一怔,转头用目光请示御众师,见大人颔首,解下金翎刀,丢还给穆洛。
“多谢。”穆洛手于半空一抄,接住长刀,扣在梵慧魔罗面前,“若再加上这个人呢?”
眼眸紧凝人的面孔,手心里攥着一把汗水。他不知自家师父与对方的过往,这是一次没有把握的赌博。
心中默念,老头子莫怪,我是莫得办法了。
你撸袖子揍我的时候,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今正是践行的时候了。我们两人入火坑,总好过拖着几十万人入火坑……您老那么厉害,总有办法把自己从梵慧魔罗手里捞出来吧?
“你认为,他值得这个价?”梵慧魔罗问,眉眼一般淡漠。
不敢在对方面前耍手段,穆洛实话实说:“我不知。”
“这要看御众师心意,阁下认为值得,那便是值得。”
“不惧他怒你?”梵慧魔罗微微一笑,颇有些怀念道,“我记得,他是气性挺大。”
穆洛眨了眨蓝眼:“老头子还指望我替他养老送终,最多让他砍我几刀,气自然也就消了。”
“所以,交易达成?”向人扬起一只脏兮兮的手,做出定约的姿势。
梵慧魔罗并不嫌弃,抬手握住,赤色余晖洒在二人交握的手间,镀上一层金芒:“交易达成。”
穆洛大笑着加重握手的力道:“如此一来,我们就是盟友了。”
“不知御众师接下来有何章程?”
梵慧魔罗面望西方:“西流沙滨,秣马城。”
听见这个回答,一直保持沉默的商崔嵬忍不住开口:“不可。”
梵慧魔罗一眼未看他,抱着裴戎起身:“不知商剑子有何话说?”
商崔嵬道:“你既知这个陀罗尼是假的,那他邀你去秣马城,应是出于陆师叔与尹师叔的……的谋划。”
“那里很可能是鸿门宴,你为何还要前去?”
并非他担忧这个魔头的安危,而是裴戎是定要跟对方同去,他不想放任师弟冒险。
梵慧魔罗将裴戎往身上拢了拢,背身走去。
黑压压的杀手们宛如退去的潮水分开,含胸垂眸为御众师道路。在那道峻拔的身影走过后,又缓缓聚拢于其身后,如众星拱月,将他们主人簇拥其中。
夕阳沉入山岱,天地交接处留下缠绵不休的余晖。映入邃然瞳眸,仿佛有落日余火,从天地尽头一路烧到他的眼中。
“鸿门之宴,谁为项羽,谁为刘邦?世事如棋,乾坤莫测,落子者谁?”
朗声一笑,伴以天际鹰鸣隼啸。
“且让我看一看,这一次陆念慈又长进了多少。”
穆洛目送梵慧魔罗身影消失人海,眼中满是对美人与强者的欣赏。
迫在眉睫的忧患暂且解决,他再无绷着的必要,溜肩塌腰地瘫倒在地,一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直到一道纤美的身影笼罩在他面上,挥了挥手,懒洋洋道:“姑娘,你挡着我晒太阳了。”
依兰昭笑盈盈道:“御众师有令,请刀戮王随我等一同前往秣马城。”
穆洛惊得睁开眼睛:“什么?我也要去?”
“作为盟友,理当互帮互助,先前在御众师面前说得天话乱坠,怎么这会子推三阻四起来?”依兰昭以袖掩唇,只露出一双弯弯的眼睛。
“不是我推脱?”穆洛面色难看,指了指模样凄惨的自己,“我这副样子,派得了什么用场?”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马鸣,伊兰昭闻声望去:“无妨,给你治伤的人来了。”
一只马队如黑色的龙卷,沿着南边的山麓,飞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