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侍(12)
听了这话,孙坚一向淡定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难得的诧异。白尹也不含糊,只意味深长地看了孙坚一眼,目光转动一下,再歪歪头。却已经把目光投射到房间里躺着的燕宛的身上。
彼时晨光熹微,微弱的蓝光,仿佛是已经支撑到了尽头。
两个人周围的蓝色,仿佛受到了什么东西的吸引,渐渐散却。
有微弱极了的几缕金黄,轻轻弱弱地,投射在太医院头顶的琉璃凹型瓦的积雪上,看上去,给人一种纯金的错觉。
燕宛静静地躺在太医院那添了羽绒的布枕上,隽秀的卧蚕眉微微皱着,细密的睫毛微微打着卷,像极了那深秋之时微微卷起的秋叶,不时微微抖动着。
好似,身处噩梦。
北冥,执金吾亲军都指挥使司,执金吾左丞办公室。
孙坚手里攥了本蓝底白线装帧的抄本《武祖外史》倚靠在自家执金吾办公室的黄梨木的桌子上。
眼睛在那一页书上来来回回打量了很多遍,脸色一次更比一次难看。
等孙坚的脸已经阴沉的不像样子的时候,他慢慢抬起了自己的头,将房间扫视一边。
房间里各种历代卷宗,记录皇室秘辛的孤本善本,各种卷轴,连带更古旧的简策都被孙坚倒腾了出来,散落遍地。已经难有地方落脚。
孙坚办公的地方,没有孙坚点头,是不许人往里进的,是以没人敢进来打扫,平日里倒是沈书缘常待里面,今天却是不见人。
“果然。”
孙坚的喉咙里咕哝出了这么两个字眼,再抬头的时候,已经轻轻放下书,眼睛里闪烁着一阵复杂的光芒。
第十二章 意料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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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坚停顿了下,脑袋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了几日前,那个晨光熹微的雪日里,自己和白尹的一番对话。
记得那时白尹问他,可还记得起关于寿宁王之死的事。
彼时的孙坚沉吟良久方才点头道:“听寿宁王妃的供词是,寿宁王是因为一个小伤口,而鲜血流尽致死。
白尹莞尔,对这个回答不置可否:“我相信你也听过开国武神白子孝的故事②。”
史书上说白子孝六七十了才回到老家休养,本来都计划着颐养天年,儿孙绕膝了。结果回家后好日子没过几天,正赶上他夫人扶他入浴。解开他的衣裳,竟惊讶地发现他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伤痕。夫人是越老越发有小孩的脾气,于是起了玩心,偷偷拿了绣花针扎他,说是什么:老爷你征战一生都没留下伤痕,真是羞煞那些赳赳武夫,倒不如妾身一根绣花针厉害!结果刚扎上,白子孝便大惊失色,不久就血尽人亡。
白尹提醒道:“可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件事情,白子孝他是先大惊,后身亡。”
这只能说明,白子孝是熟悉他自己的体质的。所以格外保护自己,不让自己受伤。只怕寿宁王比白子孝更极端,竟是连武术都不学!这样一个小心的人,却可以接受给他儿子做小玩意,只怕是对于处理一些钉子划伤的小伤口是有自信的法子的,但是这一次则不同寻常,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
“这就又值得考虑了。”白尹继续说着,“于是我就留心了查了几份类似的病例,结果发现,有一种方法,恰恰可以加重这种病人的流血量。”
说到这里,白尹顿了顿,带着鹿皮手套的右手食指,习惯性地划了下下巴,一双便宜眼睛滚动着,开始一字一字地说着下面的几个字:“有一种药,名为薄荷。是活血化瘀的灵药。而巧的是,那几天,我陪侍皇上左右,却似乎闻到燕宛先生的身上,薄荷味道,浓烈的厉害。”
孙坚但听完这话,猛的一个抬头,瞧向白尹,一双黑白分明的龙眼似乎难得染上了一丝困惑之色。
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几乎是隔了半天才开口确认道:“你的意思是,燕宛先生?你想让我带走他?”
白尹脸色淡漠下去,双臂抱在胸前,点了点头。孙坚坚定摇头道:“可是,也许燕宛先生的薄荷,跟寿宁王的死根本没有关系,毕竟燕宛先生眼睛不好,能跟寿宁王接触的机会并不多。”
白尹听了这话,却只洒然一笑:“所以就需要孙大人,趁着办丧事的日子里,好生询问。皇上这几日想必是要忙小皇子的丧事,顾不上他。而且执金吾可以直接抓人而不通过皇上,这一点,孙大人比我清楚。”
孙坚听他的话听到这里,嘴角这才似扯起了一丝玩味的冷笑。像是想通了其中的关节。他紧抿的两字口微微一翘,微微屈起了一个手指,在白尹眼前摇动着:“白大人既然帮我,谦仁自然心存感激,但是这件事情不同寻常。”
莫说燕宛一介嫌疑之身,执金吾不能随便乱抓。就算燕宛真的是凶手,执金吾抓他在手一天就要保证他一天的安全。换言之皇上总有忙完丧事的一天,而燕宛要是在自己手里出了事,丢了或者死了,整个执金吾和孙家岂不是要白白承受一顿雷霆之怒!
白尹了然。看孙坚的样子,自然是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一双便宜眼睛转了几转,最后嘴角只得扯出一个略尴尬的笑,眸中神采忽地一暗,压低声音道:“以我白家的信誉担保也不行么?”
孙坚摇头道:“白家的信誉,谦仁自然信得,所以,谦仁相信白大人可以帮谦仁查出药物。但是白大人刚才那个要求未免有点强人所难。如此权当谦仁欠大人一个人情,日后事情若在谦仁能力范围之内,必定戮力前往。”
日后?现在都无法由自己掌握,又岂敢寄托日后?
白尹不说话,俨然是被孙坚振振有词的回绝,给堵地说不出话来。他无奈回头瞥了一眼,那躺在床上,安静闭着眼睛,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燕宛。
人呐,还真是有趣:
记得小时候这人还怪讨人喜欢的,怎么长的大了,竟是越发没有人敢接纳。
自己只是想把人送出宫去,好不教闻人司折腾他罢了,赶明整个空子,叫人给劫走,就算执金吾一个看管不力,意外之中。
怎料漏算了孙坚这只大狐狸,偏偏看出了他的想法。
在孙坚的记忆里,白尹终是苦笑了下,再次摇了摇头,转身背对孙坚,做了个远走不送的手势,继而蹲下身子,在燕宛病房的门口,木头一样置身于冰天雪地里,愣愣瞅着里面的人。不再搭话。
北冥的冬春是很冷的。自白尹有记忆的时候,他便记得自己总会待在白家的葬刀岗。在那冷到青苔都长不出,阴冷无边的鬼地方里,光着膀子,在哪里一下又一下地重复那些结构复杂的刀法。艰难的度日。
在他年幼时的印象里,他最讨厌的词汇不是寒冬,而是倒春寒这个充满出尔反尔意味的词汇。因为寒冬永远比倒春寒要直接的多。说是冷就会一直冷个彻底,不像倒春寒这种东西,明明打着春天这种温暖的旗号,却偏偏暗中夹杂着暗风。
比如,说起来,自己刚入宫的那几年,自己还是很讨厌跟倒春寒的性子很像的闻人司来着。
表面上,在皇上和皇后面前,他总是对自己表现的甚是恭敬,总会像闻人夏一样的跟在自己后面,眯着一双桃花眼跟他白尹师傅长,白尹师傅短的。可是一到了后面,他就喜欢仗着自己看的见,欺负他一双瞎眼。
尤其是在自己因为护身符的事情,被他轻易地给骗了之后,闻人司这小子似乎就越发变本加厉起来。最最没好心眼的一个事情,就是仗着自己跟闻人夏声线差不多,就喜欢假扮闻人夏,来欺骗他。
比如这个闻人司小小年纪就不学好,总是喜欢晚上跑去烟花柳巷,第二天早上惹一身胭脂味回来。完了白尹还最喜欢在清晨的时候自个儿练剑,然后两个人就会时常不期而遇。每当这个时候,闻人司就会故意一本正经地装阿夏的声音,跟白尹打招呼。
白尹眼瞎但是鼻子灵啊,于是就一脸茫然地看着闻人司,心里却一直奇怪着:阿夏这么好的孩子,怎么会跟他师傅白小暑一样惹上一身妓女味回来呢?
再比如,白尹还喜欢按着白小暑的嘱托,说什么这教育孩子那就要劳逸结合,说的通俗点就是打一棒子给一甜枣吃。于是白尹就发挥自己的厨艺,给闻人夏做好多好吃的。什么糖葫芦、芙蓉糕的都太俗:
先糖蒸酥酪、桂花糖蒸栗粉糕、翡翠芹香虾饺皇当个小点心。再酱黑菜,腌水芥皮、碧梗粥开个胃,福字瓜烧里脊、万字麻辣肚丝、奶香鱼片凑一桌。最后杏仁佛手、奶白葡萄雪山梅摆上、信阳毛尖那么一泡。循着味,闻人司跑的比闻人夏快多了,一下子就扑到凳子上摸起块糕就啃,还边恬不知耻地跟白尹说:谢谢师傅。要不是每次后面闻人夏都会气呼呼跑上来,一把揪着闻人司头发揪起来,骂一声小子又抢我东西的话,白尹一定还蒙在鼓里自我感觉良好。
于是白尹后来就学乖了,计划着要是下回再遇见闻人司逛窑子回来,他一定不管他是不是真的闻人夏,一定先揪过来揍一顿。
你想啊,既然顶着北冥国太子的名头,却公然出去眠花宿柳,当然该揍。还有那个做饭啊,下回自己就不做好吃的了。自己就转做十全大补汤,黄芪、党参使劲加,回头再给毛尖茶里混进点阿魏③,苦死、臭死这小子。
然而白尹这样想完,回头自己发现自己有点异想天开。因为宫里阿魏实在是稀有,宫里太医舍不得给他。于是白尹便喊他师傅白小暑从文多星那里捎点过来。可怜白小暑全然不知道白尹想用它干什么,只听说自己徒弟急着用阿魏,就跑文多星那里要。自古便有言:黄金无假,阿魏无真。
意思就是真正的阿魏,比真正的黄金都难找。那阿魏比那黄金贵了去了!
文多星对他师哥是真舍得,由着白小暑就从自己那里搜刮了一大袋子,系在腰间。阿魏这药,虽说有治疗霍乱烦闷、气逆腹胀,手足厥冷有很大的好处。金贵的紧。但是这阿魏有多金贵,那就有多臭。一大袋子阿魏在身上,那就臭的人不敢近身了!
偏白小暑就是个神经大条的,带着一堆阿魏,还惦记着后花园花石子甬路那里栗子挺好吃,于是就在打午门那里进去的时候随手揪过了一个人来,问人家去御花园怎么走。当时白小暑摸着那人头,似乎不是很高,听声音,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而且又不嫌弃自己一身臭味,还是个瞎子,反而甜甜地、脆生生地答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