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67)
就算蒙着眼,这位的风姿绝对不会让人认错。他们还以为白敬早死在诏狱里了……鹿太医和汪太医保持沉默,上前给白敬诊治。皮肉伤其次,优思内伤才是关键。太久不见天日不接阳气,脏器极度虚弱。眼睛也有问题,倒是聪明缚着黑纱。
白敬微微一笑:“有劳二位。”
摄政王痛快泡了汤,抱着熟睡的王修一路走回寝室,半个人影没遇见。王修睡着了特别可爱,猫似的蹭来蹭去,蹭到李奉恕怀里。李奉恕沉着声音笑:“你睡舒服了,我怎么办,嗯?我怎么办?”
空气被摄政王的鼻音震得微微颤抖,羽毛一样拂过王修的梦境,王修轻轻笑起来。
宗政鸢晚上没回来。鹿太医和汪太医离开前好一顿叮嘱,大奉承笑容可掬地一一应下,送走鹿太医和汪太医,回身对白敬道:“白侍郎,殿下说了,他一来就得劳累您那些礼节。今晚您好好睡着,一切明早再说。”
白敬十分感激:“多谢殿下。”
大奉承小心翼翼走出门,轻轻合上槅扇。仆从还侍立在院中,大奉承轻声轻气叮嘱:“都把耳朵给我竖起来。这位爷眼睛不太好,又吩咐就进去。”
仆从也轻声应:“知道了。”
大奉承最后一瞥屋中绰绰的影子,感叹。白侍郎真够命硬的,被朝廷斗进诏狱还能挺到现在,等殿下去接他。行吧,否极泰来,这位爷的时运到了。
鲁王府,一夜好眠。
第二天一早,鲁王府的桃花全部盛开。云蒸霞蔚,灿灿烈烈,王修一开槅扇,春风垂着一阵桃花雪打着旋儿扑屋,王修看得愣住:“老李,你看。”
那阵桃花雪蹭着王修的脸飞过去,晶亮的眼睛里倒映着温柔的淡粉色。李奉恕笑一声:“看见了。”
他们一起出门,走过回廊,李奉恕忽然停住,转身,王修差点撞他身上。李奉恕瓮声瓮气:“我忘拿东西了。你帮我回卧房拿本书。”
王修眨眼:“哪本书?”
“哪本都行。”
王修顿住,又噗嗤笑出声:“行啊。”他转身,慢慢走到卧房门口,也不进去,只是站着对李奉恕笑。春风带着过一阵桃花雪,绵密的花瓣儿簌簌扬扬,纷纷洒洒,落在王修的肩头衣襟,扑落他被春风撩起的衣角。
什么回卧房拿东西,李奉恕是想欣赏王修穿过桃花雪。四方的回廊,回绕着桃花树丛。王修慢慢一步一步,穿过风与花,向李奉恕走去。
宗政鸢一早进城,翻墙进王府,翻了一半愣在墙头。偏院里站着个人,一身素服,高挑瘦削,眼睛上缚着一层黑纱。文文弱弱,手里拄着一杆长枪……宗政鸢没忍住,笑出声。
白敬一歪脸:“谁在墙上。”
宗政鸢挠挠脸,潇洒跳下墙:“就你还耍枪,举得动么?”
白敬很平静:“略会一二。”
宗政鸢随手从兵兰中抽出一杆枪,不由分说一抖枪头,枪尖冷光一闪,瞬间挑下白敬眼上的黑纱。白敬一怔,一蓝一绿一对异色的鸳鸯眸刹那看向宗政鸢,顷刻漠漠桃花雪在两人之间漫天飞舞。
宗政鸢傻了:“你……谁啊……”
福建海防断事司断事宁一麟收到老丈人何首辅的回信,同意海防游击曾芝龙随同进京。宁一麟用手指点点鼻梁。风闻摄政王不好女色,那进献美女就是拍马蹄子。可是进献美男的话,怎么个标准?男人看美女就那么几个要求,男人看男人要什么……宁一麟正头痛呢,曾芝龙,毛遂自荐了。
这海盗头子真够大胆,捐了个官就算了,敢上京。既然何首辅同意,宁一麟也没理由反对。他提笔刚想写信,一阵风吹进桃花雪。福建今年的桃花疯了,盛开成燃烧,过了今年不要明年的亡命架势。反常即为妖,桃花成妖,就化成那个曾芝龙。
春天,桃花盛开。
第81章
宗政鸢枪尖挑着的黑纱被桃花春风吹拂得飘飘飞飞,一角扫过宗政鸢的脸。
他傻了。
白敬被光刺得睁不开眼,闭着眼非常平静向宗政鸢伸出手。宗政鸢回过神来耍个枪花,枪尖黑纱稳稳回到白敬手中。白敬将黑纱缚在眼上。王修亲自到偏院来请白敬用早膳,一进门脑门一跳:“小花你怎么在这里……”
宗政鸢眨巴眼:“这位神是谁?”
王修叹气:“不可无礼,这位是兵部白侍郎。”
宗政鸢恍然大悟,白敬白伯雅——大名鼎鼎。年纪轻轻金榜题名以文官出仕,偏偏用兵如神治军有方。宗政鸢用拇指顶顶下巴。早听说白伯雅面有异相,是天赐之人的佐证。宗政鸢一直好奇白伯雅得长得多有碍观瞻才成了“有异相”了。
原来是……青碧鸳鸯眸啊。
早饭时宗政鸢特别安静,王修十分诧异。他以为宗政鸢看见白敬得一筐废话,完全没有。
摄政王淡淡问:“眼睛不舒服么,挤眉弄眼。”
白敬一笑:“猛地一见我,宗政将军可能不太习惯。”他伸出手指,略一犹豫,勾下眼上黑纱。李奉恕其实也没见过白敬,着实惊讶:“爱卿哪里人?”
白敬早习惯了:“臣祖籍河南,山西代州人。殿下,臣并非异族人,只是天生眼睛如此。”
宗政鸢讪讪:“白侍郎是眼睛……不大好么?”
白敬把黑纱缚回去:“于视物,倒没什么。”
他是在黑暗里待了太久,眼睛才受不了光。他不解释,宗政鸢也没追问。
王修特别泰西式地对李奉恕耸了个肩。
上午摄政王去上朝,宗政将军随行。常朝,不是大朝会。群臣罢朝,摄政王连续半月面对空荡荡的大朝会,最终还是以朝臣全部上朝结束。摄政王站在高阶,朝臣垂首,都不说话,寂静到底。
皇帝陛下下旨,常朝继续,不上常朝可不食官家俸禄。平常朝政事务依旧进行,提到蒙古还是沉默。
今日常朝倒是终于有个新议题:山东兵该回山东了。
摄政王没表示。
宗政将军神游天外,四周都是桃花的香气。
两尊神都冷冷地呆着,首先提议山东兵撤回的官员轻微地讨了个没趣。
王修不当值,所以在王府见陈春耘。陆相晟在右玉征河北兵,陈家下了死力。陈善年找补陈驸马傻了吧唧跟着罢朝的漏,抻了几天,摄政王安抚寿阳大长公主几句,恢复陈家兄弟进鲁王府讲课。今日倒不是陈春耘讲课的日子,王修一传,陈春耘立刻就来了。王修请他坐,微笑地点在桌案上几张信纸上,往前一推:“这个,只能麻烦陈官人了。”
陈春耘连道不敢,接过纸张一看,竟然是葡萄牙文。花体字俊逸潇洒,就是哪里有点怪,感觉书写力道并非一气呵成,尤其僵硬,像是硬描的。
王修笑道:“山东莱州葡萄牙教官队和葡萄牙澳门驻军之间往来的几封信。我那些人没用,看不懂这些文字。但是悄悄地仿得丝毫不错,还是可以的。今天拜托陈官人帮忙看一看,这些葡萄牙人都在说什么?”
陈春耘心里发憷,锦衣卫连葡萄牙人的信件都能不动声色拦截复制,葡萄牙人还没发觉。他实在不敢在王修面前胡思乱想,立刻坐在一旁书案边开始译信。逐字逐句翻译完毕,递给王修。王修道谢,感慨陈春耘真是一笔好字。
弗拉维尔和博尼法西奥之间的信件。博尼法西奥是莱州葡萄牙教官队的前领队,被调去澳门,弗拉维尔接替他当领队。两个人之间固定时间通气,通过海上货船。有些信件比较大方,有些是夹紧货物中想悄悄带走的。锦衣卫全都给搜出来,无声无息复制完毕,塞回去。
弗拉维尔询问澳门知不知道里斯本如何,澳门回许久没得到果阿来的消息。按理说果阿来的船顺着季风穿过满剌加海峡的日子快到了,满剌加没传来信。博尼法西奥抱怨荷兰佬贪得无厌,已经有台湾安平还不知足还想争他们的澳门登陆广东,西班牙好像也想进澳门,他们必须守好澳门。
博尼法西奥有一段信引起王修的注意。他口气非常懊恼:去年一年海上贸易线根本没赚钱,一百来万元银币都被大晏抽走。事实上所有从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最后都会流进大晏,葡萄牙根本留不住。
巧了,陈冬储驸马去年一年的帐刚刚做好,这一百来万元的银元在哪儿呢。
陈春耘道:“王都事,要解释这一笔巨款怎么就进了大晏,先得讲讲葡萄牙这条海上贸易线怎么赚钱。葡萄牙的货船航运能力举世无双,从里斯本出发,开出一条劈波斩浪的商路。墨加西亚出产的白银运到里斯本,他们在果阿用这些白银购买印度的胡椒,苏木,象牙,檀香一应天养之物,等五月西南季风一起,便顺风穿过满剌加海峡到澳门出售,再用白银买大晏的丝绸棉布香料瓷器各种工艺品,等第二年的夏季西南风去日本长崎,出售货物换日本的白银,必须赶着秋季的季风返回澳门。在澳门还要买大晏的一切货物,等第三年秋天季风一起,载满晏货,返回果阿。晏货在印度可售,回里斯本泰西一切地方都可售。”
王修用手指在桌子上随意画着:“这是一个耗费三五年的巨大的圈。从他们的京师里斯本,拉着墨加西亚挖出来的银子,途径数个地方,买进卖出,保本求利,最后还要保证返航时穿上晏货足够。这些人也是……能吃苦。”
陈春耘道:“王都事,若非有利可图,谁能这么干。只是生丝,澳门每担八十两,到果阿就每担二百两。但看一趟贸易三五年,仿佛很长,这贸易线存在上百年,一艘一艘船,一代一代人。”
王修了悟:“这贸易期间,银子都进大晏了?”
陈春耘道:“我说实话,王都事不要生气。进大晏不错,目前只有很小很小一部分进官帐,巨大利润都是……”
“走私。”
陈春耘沉默。
“那也不能像信中所说,如此巨大数额?”
陈春耘酝酿一下:“王都事您想,葡萄牙这一趟跑下来,其他地方买进的都是天养天生之物,皮货珍珠麝香檀木,唯独在大晏买进的是手工之物。他们在大晏卖出的皮货麝香,其实也没有真的多少进大晏,大部分做成货物,在下一次贸易中,又卖回给他们。”
“这一来一回,大晏纯赚个工钱?”
“王都事聪明。我再举一例。天鹅绒本是倭国出产,也是海上走私的一项硬货。后来漳州也能做天鹅绒,直接用织机织,成匹下机,柔润如锻,比倭国还要好,叫‘漳绒’,漳绒一出现,天鹅绒的价立刻下跌。进倭国天鹅绒的亏,进漳绒的赚。”
王修深思。
陈春耘知道王修是个聪明人,话说到这里就可以。每年巨额利润,官帐上一分见不着,大晏官库还缺银子缺到死。葡萄牙费老劲又从墨加西亚挖银子又从果阿换货的,大晏自己为什么不能直接就卖?
陈春耘什么都没说。
王修继续看信,还有谈论一个人的。曾芝龙。
“这个曾芝龙……是海上的海盗吧。他如何?”
陈春耘苦笑:“不瞒王都事,我每次一听这三个字,脖子后面都一凉。荷兰人都不敢惹他。”
再无话,半晌,王修冷笑一声:“只是,还有一点,这些番佬怎么都没意识到呢。什么谁的澳门谁的台湾,澳门和台湾,是大晏的。”
送走陈春耘,摄政王下朝回来了。宗政鸢直接出城去找周烈。宗政将军是马匪出身,从不忌讳提及。他爷爷是被他奶奶抢进寨子的。他是有点无法无天,可是既然能自己年纪轻轻干到指挥使,最好不要当他真傻。山东兵该回山东?还“该”,只有摄政王金口玉言说的话,才是“应该”。这帮鸟人,三天不打上房揭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