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202)
柴米油盐。
秦军守的只是柴米油盐。
白敬只想守住大晏所有普通人的柴米油盐。
邹钟辕看到白巡抚站在延安府的街道旁出神,轻轻走来:“白巡抚。”
白敬转脸看他。白敬眼睛还是没有好,出门就得缚黑纱,但别人总是能感觉到他那双美丽眼睛里温和平静的目光。
邹钟辕家里想把他弄回京营。邹家和薛家在粤王夺权的时候坚定地站了鲁王,薛清泉其实不太知道这事儿。直到一切尘埃落定,邹钟辕才把一切告诉薛清泉。薛清泉差点昏过去,他后怕得直抖:“多谢兄弟,多谢兄弟肯提携我们一家。”
邹钟辕伸手拍拍他的肩。
邹家一直想把邹钟辕从延安府弄回北京,白敬知道。邹钟辕问他好,他点点头。邹钟辕面色凝重:“白巡抚,是不是……秦军的剑要出鞘了?”
白巡抚温和地看他。
邹钟辕攥拳:“白巡抚,我不回北京。不要听我家那些人的。难道京营就是安乐窝?京营兄弟也不会同意。”
魏姑娘站在药铺包草药,站在这里,隐隐能看到那家药铺。白敬微微一笑:“你说得对。”
邹钟辕最重要的人在延安府,他每天巡逻就站在这里看一看,看那家药铺的招牌。
邹钟辕想守着一个人。白敬拍拍邹钟辕的肩:“男儿当有自己的志向。”
邹钟辕沉默一下:“有朝一日,山河承平。”
白敬笑道:“是。”
白敬慢慢走回府衙,桌案上正中央摆着辽东地图,右手边整整齐齐一摞……猫爪印儿。
宗政鸢总有法子在公文后面附上废话,还有猫咪“不小心”踩上的小梅花。小小圆圆的一枚,柔软可爱。宗政鸢告诉白敬他养了一只小猫咪,两只眼睛左蓝右碧。白敬开始有点生气,后来倒是好奇了。
宗政鸢开玩笑似的告诉他,又来一只流浪小土猫,只是狸花。灰头土脸的,小心翼翼缠着小白,小白也不嫌弃。小白不知道自己多高贵,狸花儿没脸没皮居然成功了。也许只是因为,小白心太好了。
不,不是小白好,是狸花儿也一样好。
白敬把宗政鸢发来的所有公文收在一起,按照日期整齐放好。邹钟辕遥望那间药铺,白敬把手放在宗政鸢的公文上。
此刻护卫河山,你我心同此情。
白敬提笔上书摄政王。他认为此次重要是立国威,振军心,收民心。大晏军队萨尔浒之后闻风便要投降,仿佛不能相信自己能胜过金兵。全灭建州并不现实,全力一击大胜,则为国争取十年太平,力求“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十年之内,收整河山,休养民生。十年之内,若夷人入华,则一视同仁皆为华夏。
白敬奋笔疾书,酣畅淋漓。他的构想大致分为三层。第一层,全力一击树立军威。第二层,着重安抚民生重拾民心。第三层,着重不战而屈人之兵。接纳,同化,安抚,逐一平叛,收回民心与国土。
秦军,誓死效命,肝胆涂地。
陆相晟离开右玉,巡查山西全境兵事,张珂留守。张珂站在权道长身后,终于忍不住:“权道长,这一劫,大晏能平安度过吗?”
张珂心里没底,什么叫“该到时候了”。该到活的时候了?该到死的时候了?
权道长遥望陆相晟离去的方向,许久,冒出一句。
“华夏会赢。”
第231章
阿敏死了。
伊勒德一听, 眼睛瞳孔微微放大。努尔哈济死前留给黄台吉八和硕贝勒辅政, 其中领头的是大贝勒代善,二贝勒阿敏,三贝勒莽古尔泰,被称作“三尊佛”。大晏朝廷内斗,女真人自己也掐得风生水起别开生面, 黄台吉为了扳倒三尊佛甚至耽误了抢西边的进程。伊勒德以为三尊佛能拖住黄台吉更久, 越斗内耗越惊人, 建州可不是大晏, 并没有多少内耗的资本。
黄台吉当然也知道。他比他的父亲其实更为雄才大略, 扳倒三尊佛和八和硕贝勒的时间远远短于伊勒德的预计。
阿敏被黄台吉干脆利落地杀掉,莽古尔泰流放,代善一看风向不对称病隐退。盛气凌人的八和硕贝勒其他人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黄台吉受制于人忍气吞声,真的开了杀戒, 仿佛也……没什么事。
这对伊勒德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
内部人心安定团结,接下来……就要向外了。
支持黄台吉一派的人全都欢喜鼓舞, 谢绅的主家阿灵阿一个墩子满面红光, 杵地上邀请伊勒德下朝之后去他家喝酒。伊勒德低着头看他,又矮又胖, 像个坐地炮。
“值得庆祝。”伊勒德微笑。
阿灵阿第一个响应黄台吉学习汉文的旨意,甚至在自己的地盘像模像样开了个小学堂。他对汉文嗤之以鼻,那不过是他表忠心的方式。黄台吉的野心聪明而狂妄,他敏锐地感觉到鞑靼人不足以成事,不可能再次入主中原。如果女真人入主中原, 首先面对的就是汉人“帝与文官共治天下”的局面。为了坐稳江山,必须学习汉文。黄台吉的目光异常长远,伊勒德觉得他应该已经做好了部署。金兵不着急入关,因为大晏内部正乱,各处巨大规模的起义风起云涌。他们对抗的是李家,如果此时金兵入主中原,他们对抗的就是女真人,这个消耗将是异常巨大的。
高迎祥挖了李家祖坟,黄台吉都拍了桌子。金兵当时想趁乱进山海关,只是八和硕贝勒正和黄台吉斗得水深火热,军权尚未统一,坐失良机。
关内河南,还有个李鸿基。伊勒德认为,黄台吉在等李鸿基。
更重要的是,大晏爆发疫病与天花。
伊勒德站在风雪中,听着殿内的对话。
孔有德道:“据北京内来报,大晏似乎找到了防治天花的办法。用牛身上的疙瘩。”
范文程立刻质疑:“岂有此理,牛的疙瘩怎么治人的病?此等腌臜东西,难道吃下去?”
孔有德似乎犹豫一下:“蘸牛痘的浓汁,割皮肤。”
伊勒德闭上眼,脸上一漾微笑的涟漪,迅速平复。
果不其然范大学士阴阳怪气:“孔将军这消息来得也蹊跷,下回是不是说牛粪煎汤治病啊?”
孔有德根基尚不稳,毕竟是降将贰臣,其实天然低一等,略一犹疑:“臣也觉得有点荒唐……”
范大学士欺压汉官已久,他是不可能让一个汉官爬得太快的。最近孔有德炫耀自己在京城有人的次数太多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范大学士,都是汉官,孔有德降建州之前是堂堂总兵,在京中多有经营;范文程剃头之前就是个落地秀才,什么都不是。
“孔将军曾经说要献山东,并未成功,大连卫的船都开走了。”范大学士强调,“孔将军勇猛忠心,只是智计稍显欠缺,竟然相信如此荒唐的防治天花办法。万一是个有心人的间计,孔将军要如何自处?”
就算防治天花的方法是吃狗尾巴草那么简单,范文程都不可能让它真的“有效”。天花是数千年的烈疫,若得防治方法,得是多大功劳。
伊勒德闭着眼,心里愉悦,但尽量板着脸,跟听戏似的。不过他脑海里一闪,好像想起什么来。幼时似乎听父亲说过?牛乳房上的斑点可以保佑人们不得天花。说起来,老家好像天花就不像中原这么横行。牛身上的疙瘩……牛痘?伊勒德一扬眉,不能吧,怎么可能?
他渐渐凝重下来。
八和硕贝勒完了,抢西边是一定的了。如何通知关内,那书呆子有没有应急的渠道?还是要再想办法尽量搜集一点信息。领兵的是谁,能是阿獾么。阿獾可能是黄台吉兄弟里最能打的了,努尔哈济其实是想传位给阿獾的……伊勒德突然一激灵。郁郁不得志,却很能打。
黄台吉能杀阿敏,能不能……杀阿獾?
伊勒德睁开眼。需要有个深谙官场游戏法则的人,轻轻地,稍微地,挑拨那么一下。
这个人选……谁最好呢。
伊勒德上奏:国内正值用人之际,礼部主客清吏司亟需精通汉文善于与大晏内部官员打交道的人员。阿灵阿大人拥护陛下的旨意,家中设立小学堂。更慧眼识英雄,那教书先生博学多识,臣举荐他参加遴选考试。
阿灵阿特别感激地看伊勒德一眼,他正想着怎么邀功,表明自己永远是最听话的,伊勒德帮他说出来了。
阿灵阿得了嘉许,胖脸更红。下了朝,死活要拉伊勒德去喝酒。
伊勒德语重心长:“阿灵阿大人一定要抓住机会。汉人在朝廷里最重要的就是人望关系。谢深出自你家,曾经是你的奴才,那就是你的人,好好经营,以后有大用。你知道,汉人都鸡贼,专擅经营。将来入主中原,他得是阿灵阿大人的一个助力。”
阿灵阿连连称是。伊勒德正色:“我帮大人去敲打敲打他,不要得了势就忘了本。”
阿灵阿实在是没想那么远,他现在就想回家喝酒,反正他信任伊勒德,伊勒德帮过他很多次了。骑着马往回走的时候,阿灵阿无心道:“我看那个孔有德天天说他京城有人,那你说咱建州有没有那边的人。”
伊勒德面不改色:“那真是不怕死了。汉官果然都不值得信任,谁知道是真心投降还是别有用心。”
阿灵阿一拍大腿:“对!我就觉得那个孔有德不是啥好玩意儿,万一他是黄盖诈降呢?得防着点。”
伊勒德一咧嘴:“阿灵阿大人不妨下次上书提醒陛下注意辽东来的降将。”
阿灵阿每次就头疼写奏章,写啥啊?还不洗言之有物不能东拉西扯,阿灵阿面对纸张的时候,脑子比纸还空白。他一听伊勒德的话,眼睛一亮:“对,我看那些汉官没事儿就上个书,叭叭叭就特么他们有张嘴……”随即犯愁,“还是不好写。其实拢共写一句话就行了,‘陛下提防汉官诈降’,可是又不能光秃秃地只写这么一句话……”
他看着伊勒德,伊勒德假装没看懂他眼神的意思。阿灵阿道:“我家有好酒,多送你一坛,你帮我一起写了吧!”
伊勒德勉为其难:“你不能每次上书都让我写,陛下能认不出咱俩的笔迹吗?这一次起码我写完了你得照着抄一遍。”
阿灵阿满口应了:“当然当然,咱到家了,来喝酒。”
进了家门,阿灵阿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伊勒德跟着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谢绅在小学堂教小孩子写字,蘸着水写一二三四上下左右。伊勒德一身酒气踉踉跄跄走进来,粗声粗气:“这几个小笨蛋,教了就忘,你费那个劲。我推荐你去参加遴选考试,当个官儿?”
谢绅吓一跳:“你喝多了……唉你上炕能不能先脱靴?”
伊勒德坐在炕边,明显喝多了,东拉西扯:“大好事。”他鬼鬼祟祟看看小学堂外面,压低声音,“虽然不能妄议朝政……不过八和硕贝勒那几个老不死的终于完蛋啦!唧唧歪歪不就是想夺权,早看他们不顺眼……死了陛下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上回抢西边就被他们耽误了,这一回,呃,不能耽误了,要不然入冬又得死人……”
几个孩子一听“抢西边”,吓坏了,眨着眼睛看谢绅。上回说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伊勒德这么说不怕先生生气吗?
先生没生气。先生特别温柔地看着伊勒德:“伊勒德,你说什么呢。”
伊勒德一拍手,还记得压低嗓音:“抢西边,嘿嘿嘿,有好东西。用我们最精锐的部队,最厉害的将军。哦对了……你要好好考啊,考取了以后当官儿,当大官儿。”伊勒德一抽鼻子,突然直视谢绅,吓得谢绅往后一仰。伊勒德身上酒气沸腾,眼神灼灼:“你别忘了到辽东来的目的。你为什么进建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