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半月前,黄福敏锐地发现,他的祖父与父亲,情绪似乎别有不同,比起之前的沉默,更振作了些。
自从踏上流放之路,就算几个年长者心性再怎么坚定,也不能接受如今的狼狈。尤其是那烙印在他们身上的刺字,更是耻辱的象征,日日夜夜捶打着他们的心。
黄福不知所以然,却本能地知道,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而在几日后,一场骤变,印证了黄福的猜想。
那天晚上,他们筋疲力尽,实在是走不动了,官兵才让他们歇息了一会。
就在他们围坐在一起,不出声呆坐的时候,突然有人冲杀出来,将官兵和押解的犯人分成两边。
官兵被这些突然冲出来的人拦住,一时间无法看清囚犯的行踪,喊打喊杀声,几乎充斥着黄福的耳朵。
他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人趁乱带走。
一路颠簸逃亡,等天明安定下来,黄福才骤然发现,跟着一起逃出来的人,只有祖父黄庆天,父亲,大哥,还有他。
只有四人。
其余的男女老少,都不在其中。
彼时的黄福还以为,其他人是不和他们在一处,可是某天夜里,黄福半睡半醒间,听到祖父在和那个叫阿星的人说话。
“王爷,打算怎么做?”
“谋而后定,徐徐图之。”
黄庆天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到了他这个岁数,有些事情不用说太明白。
等阿星离开后,黄福听到父亲走了过来,坐到黄庆天的身旁。
“父亲,这一次逃出来,只带了权儿和福儿,其他的人都……就这么坐视他们被流放吗?”
流放的路上何其苦,已经有不少人发了病,却没有药可以吃,只能痛苦煎熬着。
“痴儿,这一次营救,是瑞王出力,他远在封地,能派人来营救已是不错,你还多想什么?”
“可是老夫人……”
黄庆天忍耐着摇头:“若我有法子,怎会将母亲弃之不顾?她们都是拖累,若是带上她们,我们根本逃不出来。”
两个长辈的谈话,对黄福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他隐约知道,会来营救他们的人,只可能是瑞王殿下,可黄福从来都没想过,在祖父和父亲的心里,女眷会是拖累。
就连德高望重的老夫人,也在他们摒弃的行列。
年少的黄福,只觉得这想法过于阴毒。
家人,难道不该同甘共苦吗?
翌日起来,黄福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在他们重新上路时躲得远远的,不肯与他们一路上。
谁成想,这份任性在最后,居然挽救了他一命。
因着黄福耍脾气,带队的阿星又不是那种会顾忌他的人,直接甩了两个人看着他,就丢下他在队伍后。
黄福索性大闹脾气,寻了个城镇狠狠睡了一觉,结果醒来的时候,被突然出现在他床边的阿星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
“你叫黄福?”阿星冷冷地问,在他的身上,弥漫着一种,黄福近些时候,根本不陌生的味道。
那是血气。
“是,是的。”
阿星的声音有几分古怪:“倒是真有几分福气。”
“我祖父他们呢?”
黄福刚才下意识回答了阿星的话,紧接着,为那血腥的味道感到奇怪,脸色猛地煞白,飞快坐了起来。
这时候,黄福才看清楚,阿星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伤口。
许多刚包扎好的地方,还在不断渗血。
“都死了。”阿星简单说道,“遇到了埋伏,是陷阱。”
黄福的耳边嗡地一声,好似什么都听不清楚,只能看到阿星的嘴巴张张合合,良久,才嘶哑着问。
“陷阱?”
阿星:“一开始劫走你们时,应该就是被故意放的,为的是,能够名正言顺地解决掉你们。”
“什么意思?”
黄福觉得自己脑袋一片雾沉沉,根本听不明白阿星话里的意思。
阿星索性掰碎了,直白地说道:“皇帝故意让我们劫走人,然后在必经之路设下了埋伏,将你祖父,父亲,大哥,全都杀了。”
那群人的目标就是黄家人,所有致命的招式都是朝着他们去的,不然,阿星未必能带着剩下的人杀出来。
阿星捂着渗血的胳膊,冷声:“现在穿上衣服,立刻跟我们走。不然,下一个死的就是你。”
队伍里只有三个黄家人,很快,他们就会知道数量对不上。
以他们那股凶残的劲儿,黄福是危在旦夕。
黄福呆愣了会,自言自语地说道:“我得,我得去看看,我不信,你在骗我,我不……”话到最后他的声音尖锐,已经近乎惨叫。
咚!
阿星一拳打晕了黄福,将他背起来。
他们一路逃亡,尽力避开追杀,直到这几日,应当甩开了那些人,这才敢多休息一夜。
只是黄福自那后,一直都是一副颓废的模样,时常还半夜哭泣。然身边的人全都是在生死线挣扎的人,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去安慰他。
是夜,黄福又哭着睡了过去。
阿星磨好刀后,坐在火堆边上沉默地刻着一块木头。
他没事干的时候,就经常会刻许多小木人。在他瑞王府封地的房间里,摆着许许多多没有脸的木偶,大小都有。
匕首在阿星的手指上甩着刀花,很快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沉默地削木头,直到圆圆的小脑袋有了雏形,忽然,阿星按下所有的动作,猛地看向一个角落。
不到两个呼吸,他立刻拍醒了其他人。
“走。”
他冷漠地砸下这句话,将昏睡中的黄福拽起来,一起拖上了马。
披星戴月,他们再次逃亡。
…
这两日,上虞苑尤为热闹。
外国使臣已到,负责的礼部官员忙得脚不沾地,惊蛰他们这些在上虞苑帮忙的宫人,也时常出没在各处。
惊蛰得以看到那些藩国的使臣,的确一个两个都和他们不尽相同,有人的眼睛居然还是蓝的,这实在太过稀罕。
世恩回来的时候,还忍不住说:“怎么会有人的眼珠子,居然是这般颜色?他们真的不是妖怪吗?”
廖江恹恹地说道:“你不是看到过他们的影子,有影子就是人了吧?”
世恩振振有词:“这可不好说,鬼才没有影子,可是妖怪应当是有的吧。”
廖江:“你管他们到底是人还是怪物,份内的事情做好不就完了?”
他接连呛了世恩两句。
世恩可不是好说话的脾气,当即就不客气地说道:“你自己没伺候好,把好差事给丢了,冲我发什么脾气啊?”
此时,正是他们休息的时候,世恩这话一出,就有好几个人看过来。
廖江的脸色微变,恼怒地瞪了眼世恩,就起身朝门外走去。等廖江的身影消失,世恩更来气了。
他看向惊蛰,“他这人,之前瞧着还是好模好性的,现在看,也是个小肚鸡肠。”
惊蛰:“你都知道他丢了好差事,就不要理他。”
世恩:“是他自己做错事,才被罚了出来,难道还是我害他?我做什么要让他这种人。”
他气呼呼地坐下来。
自打外国使臣到了,纷纷入住上虞苑后,各处自然分去了宫人伺候。
来的藩国,有的原本就常年进贡,和朝廷关系亲密,那使臣自然态度温和,对伺候的宫人也多有赏赐。
有的关系不尴不尬,就很是一般,只当做普通奴仆使唤,还有的尚留着奴隶的习俗,对宫人动辄斥骂。
廖江原本被分配到的,是前者。
这是好事一桩,廖江也很是高兴,每日都热情高涨。
可是昨日,他却是比寻常更早回来,一副被雨打芭蕉的沮丧样。
惊蛰还是听了世恩说话,这才知道,廖江去伺候的时候犯了大忌,为使臣们送去不吃的食物,结果使臣大发脾气,虽没有惩罚廖江,却是将此事报给了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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