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宸听他这样说,眼底有了几分浅薄的笑意,他的手又大又暖,贴在萧令弈的背上,萧令弈放松下来,趴在湛宸肩上,看到淮王府的长随武将彪棋,单手把狼狈乱叫的安齐英举起来,扔废物一样扔进了内院的湖里去,溅起一片水花。
后院的热闹前厅的宾客都知道了,他们中不乏位高德重之人,却没有人在此时站出来给狼狈的安齐英说一句话,为侯府捡起一点体面,他们谁也不敢开罪淮王府。
湛宸抱着萧令弈走出永安侯府时,宴会上无论何等官宦贵族,见湛宸皆俯首跪地,高呼:“参见淮王殿下!”
他们显然不认萧令弈这个“淮王妃”,亲眼见过萧令弈本人后,便是议论那点人尽皆知的事儿:“神韵确实有几分像虞家那位公子啊,难怪王爷喜欢。”
·
萧令弈是被湛宸抱进淮王府的,王府的宾客比侯府多出了两倍不止。
热热闹闹的议论声此起彼伏,总有那么几句刺耳的在讥讽一国皇子居然甘愿为人替身这件事。
萧令弈昏昏沉沉间,也听了几句入耳,若是前世,他能气得吐血,重来一回,这些话已对他构不成任何伤害。
体会过透骨的身心剧痛后,这种言语上的凌虐当真是微不足道了。
他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躺在王府新房的大床上。
嘴里有一股清淡又陌生的药味,他下意识警觉,身体紧绷起来,第一个念头是有人在他睡着时给他灌了毒。这种事他不是没经历过,初来北微那两年,他被养在冷僻的宫殿里,半夜迷迷糊糊间,有个老太监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嘴里倒苦涩的药汁,他挣扎时依然呛了几口入喉,火烧一般的剧痛席卷全身,险些死在那个夜里。
一个战败国送来的质子,没有人会珍视,这些年他如同草芥,北微人人可以践踏,但又怎么都踩不死,倔强的狼狈的活在这个陌生的国度。直到湛宇出手照顾,情况才好转起来,至少夜里能睡个安稳觉,如今他看清了湛宇的丑陋面目,只能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直到从床上坐起身,察觉到四肢乏力的昏沉之感消失无踪,视野清晰许多,比起被服毒,更像是……服了一剂药到病除的良药。
他疑惑之际,房门从外面打开,进来一位腰缠红绸的女使,女使一身王府仆人的穿衣制式,恭敬地朝萧令弈行了一礼:“质子殿下,前厅宾客多,王爷还要小半个时辰才会回房,王爷怕您饿,特意让奴婢来送些糕点。”
女使虽然恭恭敬敬,却并不称萧令弈为“王妃”。
皇城人尽皆知,淮王真心喜欢的只有虞白月,虞白月若活着,他就是淮王府唯一的王妃,虞白月死了,这王妃的位置也轮不到一个替代品来坐,更何况这个替代品还是个战败国献上的质子呢?
今日这场婚事,没有行过正式的成婚大礼,这也是皇帝的意思,他虽然下了旨意赐婚,却又明令上下,不必把淮王府这桩婚事看得太重。
于是王府的婚礼虽办得盛大,却略过了最重要的几处大礼。
皇室是这个态度,所有人也都下意识地看轻萧令弈,只是王府的女使还知道顾着今日大婚的体面,礼数才给得周到。
萧令弈心知肚明,也无意计较。
六个小丫鬟各自端了一盘点心放到桌上,一眼看过去,糕点精致,未见重样。
女使送完糕点,便要退下,萧令弈叫住她问:“方才可有其他人来过?”
女使道:“王爷曾让太医院的虞太医为您开了一剂退热生血的药,您昏睡时,王爷亲自喂您喝下的。”
萧令弈:“……”
他摸了摸唇角,原来如此。
昏睡时被灌下的不是毒,是药。
湛宸居然亲自喂他喝药——看来他确实是在爱屋及乌。
“侯府送亲的队伍里,可有一个叫乐竹的?”
乐竹自小跟在萧令弈身边,萧令弈入北微为质后,身边只有乐竹相伴。
他担心乐竹被落在侯府,若真如此,乐竹的日子不会好过的。
那女使笑着道:“乐竹就在前厅帮忙呢,质子若担心,奴婢现在就将乐竹叫来。”
那女使行事利落,一盏茶的功夫不到,就将乐竹送到了萧令弈眼前。
萧令弈看到乐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使劲揉了揉眼睛,生怕看错了眼。
前世乐竹因为顶撞湛宇被五马分尸,萧令弈最终看到的只有乐竹碎裂的身体,那一幕他永生难忘。
“殿下?你怎么哭了?”只有乐竹始终记着萧令弈的身份,坚持称他为“殿下”,他听说了侯府内院的事,愤愤不平道:“我今日要是在您身边,绝不让安齐英那样欺负您!殿下,你受伤了吗,你的病好些了吗?”
萧令弈揩去眼角的泪:“我没事。”他抱住了乐竹,“能再见到你真好,可侯府怎么会这么轻易地放你来王府?”
萧令弈没有按照原计划毁婚,侯府必定气急败坏,依照湛宇的行事风格,他一定会扣下乐竹来威胁萧令弈。
乐竹道:“侯府的人临时凑了一群人作为‘嫁妆’,要借着婚事一同进王府,本来这里头也没有我,安齐英昨晚就派人把我关在了柴房里,是淮王府那位大块头武将记得殿下身边的心腹是我,特意要见我,侯府为了让‘嫁妆’顺利入府,这才放我走。”
“大块头武将”应当就是彪棋,彪棋是湛宸的身边人,他做事都是湛宸授意的。
萧令弈没想到湛宸居然会替他顾着乐竹。
“殿下,你今日为何改了主意?”乐竹是知道萧令弈原先的谋划的——借服毒毁婚,再彻底摆脱淮王府。
“太子那边知道吗?”
萧令弈正色道:“乐竹,你记住,以后不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再相信湛宇,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殿下是觉得,湛宇连人都不是了?可他之前待殿下那样好。”
“不过是有所图谋罢了。”提到湛宇,萧令弈语调都冷硬了起来:“他就是个畜生,若有机会,我一定会亲手杀了他!”
乐竹一愣,会意道:“乐竹明白了,乐竹永远跟殿下您同仇敌忾。”
萧令弈拿起桌上的糕点给乐竹:“关在柴房一宿,怕是没吃什么东西,先拿糕点垫垫。”
乐竹看到这一桌糕点,馋得食指大动,却生生克制着食欲:“殿下吃了吗?”
他怕自己吃了,萧令弈就没有了。
萧令弈温柔地笑了笑:“我现在不是很饿,你吃吧,以后在王府,应当是饿不着的。”
乐竹听了这句话,才开心起来,他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绿豆糕,一边道:“真的吗?我想每天多吃两个馒头,可以吗?”
萧令弈:“当然可以,不止是馒头,你想吃什么,应该都可以。”
从前在宫里,吃的都是那群宫人剩下的食物,后来到了侯府,也是寄人篱下,经常被安齐英苛待,忍饥挨饿。
吃不饱饭这件事,乐竹都已经习以为常了,他还是个半大的少年郎,比萧令弈还小上三岁,学武之人体能消耗巨大,却时常吃不饱饭,萧令弈很担心他长不高。
王府的糕点精致可口,乐竹吃得开心了,也是吃人嘴软,说:“难道淮王是个好人?”
“他没有多好,但绝不是坏人。”萧令弈想起湛宸今日为他做的这些事,真心道:“从前是我对他有误会,他比湛宇好多了,不,湛宇都不配跟他比。”
“可…殿下。”乐竹欲言又止,“…外面有些话,说得很难听。殿下要是不想听,我可以去揍他们。”
萧令弈知道乐竹指的是哪些事,他坦然道:“淮王对我是什么心思,我比谁都清楚。外面那些人说的也没有错,但我不会在意,乐竹,你也别放在心上。”
乐竹心头发堵,手上的糕点都不香了:“殿下从前不是最痛恨做他人影子吗?”
“是啊,从前的我,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情呢?”萧令弈自嘲一笑,心如槁木,似乎是在质问前世的自己:“可在母国的存亡面前,在至亲的生死面前,我自己的尊严,风骨,这些都算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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