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太子,朱标自然只能陪着他疯,跟着忙碌,直到月上枝头时才坐下来休息。
朱元璋挥退左右,仍显得意犹未尽。
此时殿内无人,国务又已经谈过,最适合说一些自家话,说些皇帝本不该说的心声。
“标儿。”朱元璋道,“咱在汴梁找到一个很好的地方,绝对适合放咱们的紫禁城,哪天空闲了,咱带上你,还有你娘去瞅瞅。那叫一个美,你们保准没见过,有山有河,有花有草的,瞧着不比应天差。”
“汴梁怎么样呢?”
“汴梁不怎么样。”看来朱元璋好像只是找到一个旅游景点,“汴梁不适合做京城,易攻难守,咱看着不如应天,还是得再找再定,所幸咱的宫城能飞,这事儿说急也不急,慢慢来吧。”
“嗯。”朱标点点头,“就算您没完成,等我即位以后也是来得及的。”
朱元璋理所当然的应了,端起茶盏一口闷掉茶:“对了,咱看你娘来的信上说,她又怀上了?”
“是。”朱标笑道,“是个女孩儿,爹可以想名字了。”
“不急,咱得翻翻书,想个好听的。”朱元璋话音一转,“谢翠娥来过宫里是不是?”
果然还是逃不掉,朱标暗叹一声,回答道:“爹,你不在应天的时候,勋贵们跳得欢,刘伯温先发了难,他们便急了,正巧娘因为怀孕有些郁郁寡欢,我便做主让那些命妇们进宫,陪着她说说话。”
“说说话?”朱元璋脸色阴沉,“说的就是咱的房子好,园子好,她也想要?她是不是还想当皇后!她是想让徐达把咱给顶了,还是想自己把你娘给顶了!”
如此解释实在诛心。
“这是无心之失。”朱标道,“您也知道谢家的门风,这门亲事还是您赐的呢,现在要怪也不能怪徐叔叔。他就算有野心,也不会傻到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中,借夫人的口表达出来,只能归于巧合罢了。”
“放屁的巧合!她是不把咱放在眼里,觉得自己是国公夫人就了不起。”朱元璋骂了一句,显然并不接受大事化小的说法,“咱看他们就是安逸得久,忘记咱的刀有多快了。”
朱标道:“徐叔叔向来中正无疵,作战英勇,战后又秋毫不犯,立下汗马功劳。再说了,他是爹的兄弟,总不能因为这样的事责罚他吧,真要计较起来,这是大罪,除非砍头不能善了,不至于此。”
话是朱标诚心说的,朱元璋听进去多少,又是怎么想的,暂且不得而知,他只是面无表情的坐在御案后,用手指漫不经心地拨弄烛台上的火焰,在忽暗忽明的光线中,再次转移了话题:“标儿,你这次监国,有没有学到什么?”
被手指影响的光亮摇曳着在墙壁上移动,像是一抹晦涩的幽灵。
朱标一愣,呼吸放轻了一些,垂目道:“儿臣学到了制衡之道。”
“很好,还有吗?”
“……儿臣还学会了奸诈和狠心。”朱标道,“这些东西儿臣本来知道一点,现在知道的多了,也算是进步。”
“这怎么能说是奸诈呢。”朱元璋喜道,“这不就是帝王术吗,进步得好。”
“是。”朱标回答道。
朱元璋脱了鞋,在椅上盘腿坐起,两手撑在腿上,继续道:“咱还听说李善长病了,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儿?派过郎中没有?”
“太医们去看过了,回来都说这病虽然突兀,但是没有问题。”朱标道,“儿臣看这不过是丞相的手段,世上哪有这么巧的病,几轮看过去不见效,李彬出了事便好了。”
“嗯,你说的有理,不知道他是怎么瞒过去的。”朱元璋道,“李彬的事儿,刘伯温给咱提前打过招呼,咱也同意了,只是这个祈雨……他倒是舍得。”
“他是在为了将来铺路,不把自己的前程放在心上,这样的臣子百年难得一遇。”朱标道,“爹,你打算怎样办?”
“他有没有说自己想干嘛?”
朱标主动问出这样的问题,让朱元璋心里有点不舒服,联想到情报上所称的,应天百姓们对祈雨的深信不疑,杨宪对他的马首是瞻,他认为刘基对朱标的影响还是有些深了,说不出道不明的不满,还有隐隐的忌惮,皱着眉回问一句,语气有些不好。
说到底,作为一个帝王,朱元璋的能力超越了大部分的同类,但他的偏执疯狂和暴虐亦独一无二。
“……他没有说。”
朱标察觉到了这一点,迟疑着回答。
“没有说就是还想接着干。”朱元璋道,“他想把位置让给杨宪,那是他的事,咱才是皇帝,咱想让谁做官,就让谁做官。”
“爹,你明明知道刘基的……”朱标想到朱元璋吃软不吃硬,迅速改口道,“我猜刘先生是想回乡的,这与丞相的思退不同,应该是没有复起的意思。”
朱元璋没说话。
朱标知道他应该是又在猜忌了:“爹,经过这一回,刘伯温的名声会减下去的,他的造势有浙东和淮西的份子,只要李善长和刘基都退下去,当然不攻自破,两边会把宝重新押注,势力也会跟着消减,没有必要再用激进的手段。”
“那天刘基来找我,是他主动提起的求雨。”朱标见他还是不说话,只好开口继续补充。
“咱知道你不会这么干。”朱元璋终于开口了。
“可是我毕竟同意了。”朱标道,“爹,你在想什么?”
“咱还是放心不下。”
“爹,你是想杀了刘基?”朱标开门见山,问出了朱元璋心里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嗯。”
朱元璋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他的想法。其一,这是帝王心事,其二,它毕竟残暴,违背纲常,其三,担心受到阻挠。而朱标既然问了出来,他便失去了顾虑,大方承认。
朱标的手颤抖了一下,险些将茶碗里的茶水泼出去。他用力抓住那并不重的瓷器,把它慢慢放回桌上,稳了稳心神,告诉自己像小孩子那样撒泼打滚是没用的,这也不是几颗糖几个玩具的事情,面对朱元璋坚定的决策,一定要沉着才有机会。
“怎么,标儿,你还是舍不得?”哪怕朱标的表情并无破绽,朱元璋还是眼尖地发现了被他洒在手指上的水渍,“只有死人才不会有威胁!”
“我……”
朱标的话还没有说完,朱元璋却突然起身,连鞋也没有穿,只着袜子冲了出去,朱标听到一众太监宫女焦急的询问声,还有黄禧匆忙的脚步声,最后杂音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过了片刻,朱元璋又冲了回来,手里用袖子裹着什么东西,啪的一声掷在朱标面前。
一根布满了刺的荆棘静静躺在地上。
跟上来的黄禧一脸担心茫然,惊恐地站在殿外的入口处,探着头向里直勾勾地望,不知道该不该进来。
“出去,把门闭上,该干嘛干嘛去!”朱元璋扭头大喝一声。
黄禧慌忙应是,阖上了门退出去,几息过后,武英殿外又重归寂静。
“标儿。”朱元璋把目光转回来,“把它捡起来,不准用法力。”
朱标看着地上的荆棘,心里何等明白,从椅子上起来,一弯腰就要去拿。
见他真的要去拿,朱元璋反倒急了,拍开他的手,抢先将它握在手里,紧紧地捏着,鲜血立刻向下流淌,浸湿了袖口。
“爹?”朱标迷惑了。
“看见没有,这就是皇帝的权柄!”朱元璋大声道,“皇帝不是那么好做的!这根木头就好比是权力,这些刺就是功臣,他们处处限制你,妨碍你,谁都不愿意你去拿起它,你要是动了,就会流血!”
他的手开始向下移动,坚硬的木刺随之弯曲,倒伏,皮肉拉葛着,带着它们脱离,朱元璋的手变得血肉模糊,树枝的刺也逐渐消失,变得光滑。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