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25)
两人重又上马前行,路上依旧谈天说地,消磨路上时光,极是相得。待得黄昏时分,林木已稀,路上稀稀朗朗地有些行人赶路,十九郎指点着前方道:“自此处去七八里,便是房州官道。刘君紧赶几步,天黑之前便能进房州城了。”说着跳下马来,刘宸英惊道:“你不去房州么?”十九郎摇摇头,回手指道:“我家在那个方向,却不是往房州去的。”说着,抬眼瞧了刘宸英一刻,忽地轻声道:“刘君……可要到我家中住几日再行?”
刘宸英只觉呼吸微窒,低头瞧那清明双眸,与他对视一刻,声音有些暗哑地道:“我……公务在身,不能久留……”十九郎微微谓叹一声,刘宸英急急地道:“待我自长安回来,一定……来瞧你。”十九郎抬眼看他,半晌,低低应道:“好。”
刘宸英跳下马来,上前一步,执住他的手问道:“你家……在哪个方向?”十九郎听问,垂下眼帘,指着一个方向道:“从这里过去,有条小道,再走二十里许,便是我家。”刘宸英道:“你要连夜赶路不成?”十九郎低头道:“一直骑马,走这一点路,也不算什么。”刘宸英担忧道:“乘夜走这等小路,若遇上了剪径的,如何是好?”十九郎道:“既离家不远,不拘在哪里住一夜,也无甚关系。”刘宸英看看天色,道:“我也进不了房州了,与你……同在野地里再过一宿吧。”
十九郎听说,抬起眼来,眼光在刘宸英脸上微微一转,又垂下去,看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刘宸英手上微微使劲,握住他的手不肯松脱,便听十九郎细声道:“既如此……前面有片野林,荒寂无人……”刘宸英点头道:“好。”
两人重又上马,往荒僻处行去。刘宸英见四下里无人,轻轻握住身后人的手,低声道:“十九郎,我待你有情,你可有意?”十九郎在他身后,叹息一声,伏身靠在了他的背上。刘宸英只觉身遭清香涌动,心内柔情涌动,不能自拔。
十九郎忽在他背后笑道:“你闻,花气好香。”刘宸英听闻此言,微微一惊,道:“不是……你的香气么?”十九郎顿一顿,道:“我一个男人,身上又无胭脂水粉,哪有香气?——你不见那棵棠梨树,正是满树繁花的时候么?”
他们已驰进一片荒野,草长过肩,茫茫无际,其中零星长着几棵大树。他们前方正有一棵巨树,枝繁叶茂,形如伞盖,枝叶间簇簇白花,开得灿烂如云,一弯新月正从树梢上升起,缕缕月光洒在枝叶间,仿佛亦是由棠梨花的精魂凝成一般。
两人似乎都被这美景摄去了神思,不再交谈,只催马向那树下驰去。那树年深月久,枝叶垂在长草之间,便似一座花树织成的帐篷一般。刘宸英跳下马来,拨开长草步步行去,自树枝中分出一条路来,引着马与马上的人,走至树下。他伸手扶十九郎下马,转身拴马,忽一阵大风吹来,花落漱漱如雨,铺天盖地的甜香将他笼在其中。他转过身来,正看见树下那人,满头满身的花瓣不及抖落,仿佛自花堆积而成的一般。刘宸英走上前去,抚住十九郎双肩,柔声道:“我从未想过,世上竟有这般美的地方——有这般美的人……”他胸口激荡如鼓,再发不出一声,温柔地低头吻住了那花香四溢的鬓角。
他解下身上大麾铺在地上,拥着十九郎和身躺下,树枝上花瓣还在纷纷扬扬,无穷无尽的洒将下来,洒在两人缠绕一处的发梢眉间。花瓣飘上十九郎光裸的肌肤,融入两人的厮磨纠缠之中,化作香汗如珠,滴尽尘缘。
晨光初露,斑斑点点渗透枝叶洒将下来,笼住树间春光。刘宸英睁开眼睛,低头看看臂中睡梦未醒的情人。十九郎仿佛觉出了他在凝视自己,长睫微动,睁开了那清明眸子。两人相视一笑,目光中俱是柔情万千。
十九郎初涉情事,首度承欢,未免下面见红,起不得身。刘宸英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为他清理伤处。有心要送他归家,却又虑着自己路上耽搁已久,恐误了公事。十九郎伏在他怀中,低声央道:“便去我家一日,也误不了公事?”刘宸英咬牙道:“若是寻常公事,便是误了,受府君责罚,我也认了。……可这是府君向中书省行文,禀报荆襄旱情,乞圣人减免赋税的榜子。若入京迟了,误了秋赋之期,便是圣人有宽免旨意,老百姓粮也纳了,税也交了,便是有旨意,也退不得了。”十九郎抬头看进他的眼睛,细细打量那苦恼神情,半晌,忽地含笑道:“十家租税九家毕,虚受吾君蠲免恩。”刘宸英听他引乐天诗为自己解释,又是感激他明白自己心意,又是对他心中抱愧,喃喃道:“便是这个道理……可你……”十九郎叹一口气,强支起身来,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亲,道:“罢了,这几里地,我自己回去便了,你也不需担心。”说着,忍痛着衣。
刘宸英小心翼翼扶他起身,呐呐道:“我……我自长安回来……”十九郎瞧着他,眸子里一片痴痴神色,截断他话语,应道:“好。”刘宸英低声道:“你……你将昨日那份文卷送与我,好不好?”十九郎一怔,问道:“做什么?”刘宸英轻声道:“便是一时见不着你,能见着你的字,你的书文,也是好的。”十九郎长出一口气,自书笈中取出笔墨纸砚来,道:“那书卷已烧得残了,我作一首诗与你吧。”说着,倚马作书,一挥而就。刘宸英接过来,见那卷上是清秀出尘的钟王小揩,工工整整的录了一首七绝,写道是:“流水涓涓吐芹牙,织乌双飞客还家。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
刘宸英捧着那墨汁淋漓的文卷,怔怔地仰头瞧瞧那一树盛放的棠梨花,又瞧瞧花下那即将与自己分别的爱人,一股酸涩难言滋味,涌上心头。他瞧着面前痴痴瞧定自己的那双眼睛,忽地明白自己前夜的争论尽是可笑,能用这般眼神瞧着自己的人,如何会不明白:何为人世痴缠?
在十九郎的催促之下,刘宸英终于策马离开了那片荒野,他驰入房州,换了驿马,立时又行,离了淮南道,入了京畿。一路上马不停蹄,人不离鞍,飞驰入京。心内深处只盼尽快办完公务回去,便不为荆襄士民,也为了在背后目送着他的那双缠绵悱恻的眼睛。
他将公文送抵中书省,中书省上奏天子。天子听说荆襄旱情,极是着意,竟亲召刘宸英奏对。刘宸英荆州府差,不曾见过圣驾,自然惶恐。幸而天子听说荆襄乞到了甘雨,缓解了旱情,大喜过望,毫不责备他奏对粗疏之处,反而赏赐了荆州府金花银器皿等物,又亲口减免了荆襄赋税。刘宸英见差使办得俐落,心中自然欢喜。京中官员见荆州府得了圣宠,也多来与他交游,与荆州府君攀交情,送礼物。他不敢推拒,在京中耽搁了不少时候,方才出京。
到了房州地界,他虽念着十九郎,却因带着赐物,不敢停留。他驰过官道,极目瞧远方那茫茫荒野,自然是瞧不见那株棠梨树在何方。此时的荒原,草枯叶敝,已是初秋,那一树繁花,早已花落殆尽,那个美妙如梦的夏夜,已是繁花尽落,只剩再不能回头的惆怅。
他回至荆襄复命,剌史听他述说京中情形,大喜过望,赏了他酒食绢匹等物。因他差使办得好,得上官青目,少不得又有同僚贺喜,下吏攀附等事。回到家中,又有家人接着,接风洗尘,诸事不休。席间兄长又说起他年纪不小,有人上门提亲等语。刘宸英吓得绞尽脑汁,万般设词推托,总算搪塞了过去。
因有这些零碎事体打搅,刘宸英迟迟不得告假,满心相思欲狂。好容易待得诸事罢休,府中家中俱无事之时,他急不可耐,向府君告假一月,只说朋友家中有要事相邀之语。府君见他求得急切,便应了下来。刘宸英回至家中,连忙带了好马与盘缠,重新上路,向房州奔去。不数日,到了房州郊外,寻着十九郎指与他的方向,见了一条山道,便向上走去。走了数里,见了一个小小村落,他在村中问询,却并无一户江姓人家,更无似十九郎那般模样的青年举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