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61)
周子舒和温客行百无聊赖,于是只能没事斗嘴互掐,聒噪个不停,一开始叶白衣还面无表情地淡定地听着,听到后来,实在觉得他们两个不像话,便道:“你们俩有本事滚到床上掐去,耍什么嘴皮子,两只大蛐蛐似的,是下边站不起来还是大姑娘女扮男装,装什么矜持?肉麻当有趣,都闭嘴!”
张成岭正在一边按着周子舒教的方法倒立着走,逆行真气本就难过得很,一听这话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半大的孩子朦朦胧胧间明白了什么,脸上一红,内息便是一乱,一下横着摔了下来,捂着脖子红着脸“哎呦”“哎哟”地叫。
若不是叶白衣自称能找到“傀儡庄”,周子舒和温客行简直想联手教训这死老头子一顿,两人十分有默契地对视一眼,可温客行不知怎么的,瞥见那人俊秀且勉强压抑着怒气的脸,目光便不受控制地往下走去,透过他的衣襟仿佛能看见里面的骨肉一般,自行想象了一下,喉头便上下移动了一下,忽然觉着叶白衣说的也有点道理。
两人最后的娱乐项目没了,于是默契地合起伙来折腾张成岭。
周子舒叫他“真气敛聚,行于四肢百骸,如将流入海,疏导经脉,顺来逆转,皆是自由”,温客行便偷偷告诉他“你内息不稳,功力太浅,内息宜散不宜聚,应该循序渐进,感受你身上的真气,顺其自然”。
两个人说得听起来都很有道理,可怜张成岭也不知该听谁的,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真气在身体上一会聚一会散,一会正行一会逆行,时不常地还要接受周子舒那特殊的训练方式——也不见他如何用力,那只压在他肩膀上的手便如同重逾万钧似的。
张成岭心中忍不住泛起一点担心,心道自己长期被师父这样压着,长不高了可怎么办?他脑子里浮现出封晓峰那张牙舞爪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周子舒不知他心中忧虑,就是觉得这孩子用功是用功,可就是不开窍,当初教梁九霄的时候,就总是嫌他太笨,很多时候都是勉强耐着性子来的,谁知跟张成岭比起来,梁九霄简直是个绝世聪明蛋。
若不是这些年在朝中早把他的性子磨了出来,周子舒觉得,他一掌拍死这倒霉孩子的心都有。
张成岭其实也委屈,温客行和周子舒的功夫本就不是一个路数,如果是一个人教的话,还能有些进境,偏这两个谁也不会教徒弟,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有时候说着说着,自己还会吵起来,吵到不可开交了就出去打一架回来,闹得气势汹汹,最后却总归是两两面红耳赤,还有个叶白衣在一边旁白似的解释,说他们“这便是以切磋为名,行不轨之事”,只把张成岭说得一边浮想联翩尴尬不已,一边仍然什么都不明白。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觉着自己的功力反而有不进反退的意思,师父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是一天重似一天,简直要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了。
其实张成岭这学功夫的方式十分凶险,若是换个人,没有周子舒一直压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无形中替他调节内息,叫这两人这样折腾,早就走火入魔了。
他们脚程极快,不多日,已经远离了洞庭那是非之地,到了蜀中。
这日张成岭是真的走不动了,他咬着牙,勉强着自己走出了十来里地,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动着,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的心脏要跳出来了一般,每提起一步,都要用出全身的力气。
周子舒的声音在耳畔冷冷的响起来:“怎么,这就不行了?继续!”
温客行偏头瞧了他一眼,挑挑眉,似乎也觉着张成岭可怜,便忍不住插嘴道:“阿絮啊……”
“你闭嘴。”周子舒眉眼动也不动,简直一点人性都没有,命令道,“小鬼,我叫你接着走。”
张成岭眼前已经开始发花发暗了,他想说话,可是说不出,一张嘴内息便要泄出来,到时候周子舒那只看起来骨瘦如柴的手能把他像栽萝卜一样地给按进地里。
蜀中山多,四处连绵起伏,像是无绝无尽一般,张成岭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子这条路永远也走不完似的绝望之意,他双腿颤抖得越发剧烈了,勉强抬头去看师父的脸,那张俊秀的侧脸依然冷冰冰的,看也不看他,像是一尊无情无欲的石像。
“吞吐绵延,走任督,如百川入海,无踪无迹——”
“内息有形,灵如游蛇,不绝不断,来往自由——”
那一瞬间,面对着蜀中群山,张成岭被逼入绝境一般,脑子里电光石火间忽然有一句话飞快地划过——有形无际,散而不绝!
他只觉胸口忽然充盈起来,视线越发模糊,却愈加能感受身体里的变化,那些散在四肢百骸里的内息其实一直都在,只是他调动不得法,这一想通,忽然便觉得一股大力涌出,竟将周子舒压在他肩上的手掌生生震了开去。
他最后看见的是周子舒愕然的表情,然后眼前一黑,一头栽倒。
第四十五章 期冀
周子舒皱着眉看着自己被震开的手掌,只见叶白衣回过头来,凉凉地说道:“不错,你可总算是把他给逼死了,满意了吧?”
只有温客行还算有点良心,弯下腰把张成岭给“捡”了起来,手掌抵住他后心,一缕细细的真气打进他身体里,半晌,才轻轻地“咦”了一声,说道:“这小子……经脉竟然天生就比一般人宽许多,难不成倒是个奇才?”
周子舒道:“不错,那回他被魅音震伤,我帮他调息的时候便发现了。”
他从温客行手中将张成岭接了过来,少年脸色苍白,眉心还紧紧地皱着,裤脚吊在他脚踝以上,有些局促了,像是短短一月半月的功夫,他就又长高了一些。张成岭生在张家,乃是张大侠独子,这么多年,本不该这样不济,周子舒那日帮他疗伤的时候就发现,这孩子内功的根基竟然打得十分牢固,只是他自己竟用不出。
就好比是个拿了利器却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
叶白衣见状也颇感兴趣,伸过一只手在张成岭身上上下捏了捏,奇道:“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脑子奇笨,筋骨却生得极好,老天爷这是要让他好呢,还是让他不好呢?”
随后他看了周子舒一眼,说道:“他经脉宽顺,本是极好的材料,悟性却太差,反而比旁人更难以摸到门路……嗯,你可以再逼他一点,反正一时半会死不了。”
万幸,张成岭是晕过去了。
因为张成岭,其他三人当天便决定找地方住下,等这小鬼一宿再进山。周子舒半夜里照例准时被他身上的钉子折腾醒,他蜷起来成一团,手指压在胸口上,并没有调内力去压制,只是睁着眼躺在床上,目光望向那窗口射进来的月华,看着像是发呆——用心感受着身上那些钉子。
和以前相比,现在七窍三秋钉发作起来,已经不单单是疼了,原来那种如同有人拿着小刀子在他胸口搅动的感觉好像减轻了些,也或许是他已经对此麻木了,而渐渐的,生出一种仿佛有东西压在他胸口上一样的感觉,吐息间气息变得不再顺畅,而这几日以来,仿佛越来越明显了些。
周子舒知道这是一种征兆——三年的时间,已经走了一小半了。
很久以前,他一直以为这多出来的三年是一种恩典,可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是另一种酷刑。
死并不可怕——这二十多年来,他能活到现在并不容易,他逼着张成岭学功夫的所有手段,都是他小时候经受过的,甚至更严酷,甚至他还没有那孩子那样的天分,能够毫发无损地承受那些严酷。他经历过足够多的事,多到让他能够不惧怕这世上的任何人、任何事,他活着尚且不怕,死又有什么可怕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