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60)
第56章
黄经纪猜测他的雇主赵郎君是位贵家子弟,但他没猜到他真实身份, 他每次与这位雇主相见, 要么在番馆, 要么在酒肆, 从没去过雇主的家。
今日相约的地方比较特别, 虽然还是城东,但却是在勾栏里。歌舞声不休,耳边都是嘈杂的人语声,黄经纪在雇主家的仆人吴杵带领下,沿着角落里一条陡梯,登上灯火昏暗的二楼。二楼安静不少,有许多隔间,吴杵推开隔间门, 将长得清瘦,没有几斤肉的黄经纪提携进去。
隔间门关闭, 外人无从得知人们在里边都干些什么, 是否会有活色生香的场景。
小室内灯火通明,没有黄经纪想象中的场面,他只看到坐在案前等候他的赵郎君,房中一个歌妓也没有。虽不知这位恩人般的雇主, 这回找他何事, 但肯定是为买卖,看来又有他的挣头。
黄经纪上前殷勤问好,赵由晟点头, 没有寒暄,直接告知找他来的原由:“我听闻有宗子在梅山营建别馆,用料讲究,但凡是好木材,都肯花钱购买。”
赵由晟刚开个话头,黄经纪立马就明了,躬身道:“郎君是要卖那九根铁木,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别急,我另有嘱咐,可以稍些折价出售,但必须将九根铁木都买去。”赵由晟先前请人鉴别铁木的品相,九根里边有好有次,如果只卖好的,次的就难出售,最终会沦为废料。范投黎的九根铁木之所以难卖,在于粗实,巨大,唯有巍峨的建筑才需要用到这么大的材料。
黄经纪道声知晓了,他问明营建别馆的宗子人家名字,便就匆匆离开,看他那副模样很是着急。
以一个经纪人而言,黄经纪有一个优点是勤快有耐性,勤而不厌烦,他并不是个很精明的经纪,但赵由晟看出他的好秉性。
黄经纪出身贫困,竭力的追逐财富,哪怕是一点点挣钱的机会,他都会好好把握住,何况赵由晟的买卖都是大宗交易,一旦事成,他能抽取不少佣金。
铁木的事交由黄经纪去谈买家,赵由晟不必费心,他带吴杵离开瓦舍。两人夜间出小巷,吴杵提盏灯笼,在出小巷时,照见前方入巷的一人,竟是陈繁和他的友人,还有几个随从。这巷子里可都是声色场所,可想而知他来这里做什么,赵由晟淡定地往身后退两步,藏在昏暗之中,陈繁一众人顾着交谈,很快从赵由晟身边走过。
陈繁就像是个酒色之徒,常出入这类地方,说他只是来看歌舞,喝酒应酬,赵由晟是不信的。
几天后,还是在同家勾栏里,黄经纪呈上一纸买卖文契,赵由晟签下字,并让吴杵和黄经纪运输铁木去梅山,吴杵负责收钱。
那对吴杵而言,绝对是笔巨款,以致他携钱归来,浑身大汗淋漓,说话都带颤。赵由晟将钱钞锁进箱中,想着他需要一位助理,他信得过吴杵,奈何吴杵能力有限。
卖铁木的钱,大多用于修船,船坞的木匠称最快也得到夏时才能修好,赵由晟并不急,他还没货源呢。
合伙人范投黎获知船夏时能修好,与赵由晟约好他夏时会再前来泉州港,先回了阔别一年的故土。赵由晟尽地主之谊,到港口送合伙人离开。
站在繁荣热闹的海港,听着市井十洲人的声音,赵由晟想在涨海声中万国商里,也会有他这么一员。
赵由晟登下观海亭,石阶上人来人往,他觉有人在拍他胳膊,抬头一看,是郑远涯,在海港遇到他并不意外。
“舍人,我们又见面了。”郑远涯夸张行了个礼,笑得露出一排整齐牙齿。
赵由晟道:“远涯,你今日怎么做这身打扮?”
郑远涯穿着短褐,与海港的船工无二。
“我家船昨儿靠港,满满一舱货要卸,我这样穿方便。”郑远涯拍了下衣裳,动作潇洒,压根不在乎自己穿成什么模样。
“是那艘吧?”赵由晟手一指,指向前方停泊的一艘小海船,他上次救陈郁的时候搭乘过,认得船。不过他认船的能力也有点厉害,港口的船几乎都是福船,款型一样,不看商号船名,很难辨认。
“当然是,要上去看看?”郑远涯挺热情的,他知道赵由晟对海贸感兴趣。他们在陈家相遇过几次,两人聊得起来,基本都是聊航海的事。
郑家的船,跑的也是中短程,远的不敢去,郑家金盆洗手,得罪不少早年的海盗老友,听说还有海盗集团对他们下追杀令呢。
赵由晟登上郑家船,跟随郑远涯钻入闷热的船底舱,他不介意与光着膀子的船工在一起,但船工们见到他都懵了,怎么回事,有一位权贵子弟跑他们这儿来。
“快到上头去。”郑远涯催他,让他出底舱。
这里虽然霉味重,还热,但赵由晟觉得自己还能再忍耐一会,淡语:“我无妨。”
郑远涯还将人请了出去,有赵由晟在,该干活的人都在窃语,人们纷纷猜测这位贵人的身份。那里无妨,分明是妨碍他们干活嘛。
赵由晟走出底舱,站在空气流通的甲板上,看船工们忙进忙去搬运货物,货物大多都装在木箱里,赵由晟猜测是黄蜡、玳瑁、花布之类。他听远涯说海船这趟从麻逸岛返回,便已知会运回什么货物。
有些货物用竹筐装,船工一大筐顶在肩上,吃力扛下船,那是槟榔。
泉地的平民喜食槟榔,在家招待客人爱用槟榔,甚至还会用槟榔下聘呢。这在赵由晟看来并不是个好习俗,食用槟榔伤口牙啊。
郑远涯如其他船工那般参与货物的搬运,堂堂的少东家,却干起粗活,在别的海船上很少见。郑家曾是海寇,而海寇总有群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相互间也没有多少身份之别,论出身都是贫民。弃了海寇身份,改邪归正后,郑远涯和船工还是打成一片。
搬完船货,郑远涯在船上匆匆擦洗身子,更换衣物,换上的是非劳动阶层的衣袍,他走向还在甲板上看海的赵由晟,问他:“喝酒去?”
天边已是黄昏,赵由晟和郑远涯在海边的一家酒肆饮酒,那是船工常去的地方,郑远涯难得体贴,帮赵由晟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免得酒客们老盯着他看。
这里有兑水的劣酒,也有好酒,郑远涯说你铁定没喝过水手喝的酒,给叫上一坛。赵由晟喝下半碗,揶揄:“还好,就是缺点酒味。”郑远涯哈哈大笑,觉得他还挺有趣。
虽说他是宗子,赵由晟不像其他宗子那般傲慢、难以接近,瞧不起平民,视他人如草芥。
郑远涯大口喝酒,跟赵由晟讲他家海船这趟麻逸岛之行撞见海寇,他说得绘声绘色,说打劫他家船的海寇头目是个愣头青,也不打听打听他老爹的名字,正是他们的海寇祖爷爷。
赵由晟问:“是哪儿的海寇,怎会不知郑家?”
“新冒出来的一帮亡命小贼,听我老爹说什么装扮的都有,有交人,有麻逸人,还有漳泉混迹在海外的恶棍,也是怪事。”郑远涯皱眉,筷子夹起一条炸鱼又放下。
“确实古怪,这些地方的海寇原本就互不相服,还会相互攻打,视对方如仇敌。”赵由晟觉事有蹊跷,后面应当有一个大海寇,或者说有一股势力在制衡他们之间的关系。
“你竟连这样的事也知道。”吃惊下,郑远涯懒得喊尊称。
赵由晟没说什么,他夹起只水煮海虾,慢条斯理剥壳,看得郑远涯恨不得抢过去,剥好了给他,啧,读书人就是麻烦。
把剥好的虾仁点下醋,赵由晟入口咀嚼,很鲜美,他是故意慢悠悠吃的,看着郑远涯那张苦瓜脸,他言语平淡:“这趟回港,船几次才会再出行?”
“像我们这种多年跑船的人,通晓各家海寇的爱恨情仇,舍人是读圣贤书的书生,怎么也会知道?”郑远涯可没打算让他蒙混过关,自从知道他武艺不错后,就瞧出他不是什么正经书生。
“不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赵由晟将半碗酒喝下,兑水的酒,跟喝水一样。
狗屁,郑远涯才不信。
得等很久之后,郑远涯才会知道,这个和自己一起喝过伪劣酒的宗子,居然会是他的海商同行。
赵由晟从郑远涯这里听来的海寇消息,随后在番馆里得到证实,早些年被打散的海寇,不知道怎么又聚集起来,游曳在海上的商业航道上。
没过几天,赵由晟听闻不少小海商为保船只货物安全,联合起来对抗海寇,一时,海船遇劫的事少了,凡事皆如此,此消彼长。
海港的日子如常,赵由晟的日子渐渐平静,他晚上极少会外出,在家时常关在房中,似乎在读书。赵母对儿子的突然“乖巧”感到欣慰,想他今年不肯上京科考,应该是怕落榜,到明年他总会去。
当然不是事事如意,赵母有回偷偷将燕燕唤到房里,问她些私隐的话,知道这么个妙龄美艳的女子竟未得她儿子眷顾,可能儿子真不喜欢寡言谨慎的,定是在外头喝花酒把心玩野了。
夜晚,赵由晟的房中烛火通明,他书案上摆开一张造船图,他手中还有制船工匠的口诀簿,他得闲读点闲书。侍女燕燕在赵由晟的身后铺床,婷婷袅袅的身影得不到丝毫关注,没多久,整理好床铺的燕燕,悄无声息地退出房间。
夜深,赵由晟卧床睡去,睡梦中见陈郁躺在一张大床上,他头发披散,被子未能遮挡住的肩胸光滑细腻,显然身上未着片缕,他沉沉睡着,眉头微颦。赵由晟醒来,他的身侧空无一人,陈郁自然不会这般躺他床上,他望着窗外寂静的夜,静心想那只是个梦,梦里的陈郁看起来稍稍年长些,应当是他十七八岁时的样子。
何以会做这样的梦,赵由晟没细究,上一世,他们间并未曾体肤相亲。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这一世你们有机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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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繁:我看到了。
第57章
陈家海船每年运输来的舶货,有一部分会寄放在城东的店铺里售卖, 陈家的助理葛桂金时不时会到城东走访店家, 了解商品的售卖情况, 顺便收收帐。
以往葛桂金一般是一人, 这回他带着三个人, 陈郁和他的两个随从。十六岁的陈郁,原本还不到参与家中生意的年纪,但他近来不再师从吴先生读圣贤书,悠闲的时间很多,便也就跟着葛桂金到城东来结识自家的生意伙伴。
陈郁不显山不露水,有意将身上的贵重配饰摘下,穿着一件湖蓝色的衫子,腰系着青丝绦, 绦环用玉,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富家子弟。
大部分店主都练就一双火眼金睛, 一见到陈郁, 还不待葛桂金介绍,就已把他身份认出。殷勤将陈郁请上座,说尽好话,临走时, 还不忘赠他礼物。
陈郁待人一向亲和, 谦逊,能拒绝掉的礼物他都推拒了,至于盛情难却的也只得收下, 让他的两个随从携带。
董宛腿短,做为书童力气也有限,他抱物的双手发麻,走得气喘吁吁,跟陈郁说:“郎君,我走不动了,可以歇歇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