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14)
赵端河说:“陈端礼多年前就被朝廷授予承节郎,他家早就是官户了。”
赵庄鲲把那碗茶一口喝去大半,用舌头舔嘴角茶沫,嗤道:“端河老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朝廷最忌讳我们与巨商,地方官吏勾结,指不定哪日,谋反罪名就往头上扣。”
“要抓也是第一个抓你,轮不着由晟,你看你家的刀枪棍棒有多少。”赵端河笑语。
“胡说,老子家连枪头都得用木头造,抓个鬼哦。”赵庄鲲把眼睛瞪得老圆,堪称义愤填膺。他这人爱武,好舞弄刀枪,不是个合格宗子。
“阿剩,我学会骑马了,你看。”
陈郁驾驭土马,沿着水畔绕一圈,又骑向赵由晟,在马上兴奋道。他欢喜地把头仰起,笑容满面,如果是墨玉看到他此时的模样,也要吃惊她家小郎君原来如此活泼。
“不错,双腿不用夹太紧,身体微微前倾就行。”
陈郁听从,调整姿势,于是他马上身姿也有几分飒爽了。
赵由晟跨上他的朱马,轻快跟上,他执马鞭指前面空旷的草地,对陈郁说:“到那儿跑一跑。”
草没马腿,四周芒草摇曳,少年相随,风猎猎,拂动他们的衣袍。他们在马上交谈,陈郁笑语宴宴,他们一起跃马登高地,赵由晟留意跟随在后的陈郁,用心指导。
还是第一次凭自己能耐,骑马登上高地,陈郁兴头起,趁赵由晟不注意,他突然策马从高地奔下,回头笑道:“阿剩,追我呀!”
他已经将马驾驭得很好,可谓聪慧,风吹动他的发,与及系发的长长红头须,他的笑声朗朗。
他在马上欢乐的样子,看得由晟入神,以致忘记追他。
陈郁的马没跑出多远,他让马儿放慢脚步,勒缰回头,等候赵由晟。赵由晟不慌不忙前来,马蹄停驻,他单手扯马缰,另一只手搭在腿上,不经意间,流露出不羁的神态来。
“阿剩好慢啊……”陈郁留意到由晟的紫袍里边,穿了件香色的衬袍,那衬袍只有袍摆露出,他紫袍下是骑马专用的三襜,真讲究,还有他的马靴很新很亮,靴筒裹紧他修长的小腿,真好看。
陈郁以马鞭指向前方的树林,意犹未尽说:“阿剩,我们到那里去,比谁的马跑得快。”
由晟没动,反而下马:“不骑了,在这里歇一歇。”
陈郁以为他兴意阑珊,失落问:“为何不骑了?”
由晟坐在小土坡上,马鞭搁大腿上,他说:“你才学会骑马,别给摔着。”
陈郁坐在赵由磬身旁,拔根芒草,拿手中玩,温顺应了一声:“嗯。”由晟借庄蝶的马来,教他骑马本是好意,要是他因此摔伤,回去不好跟爹说。
夜幕降临,林家田庄的屋舍较简陋,比不得城中居,不过在这群养尊处优的少年看来,换个不同的环境住,也是件趣事。
油灯点起,照在熏黑的木墙上,窗外风声呼叫。
赵庄蝶穿着入睡的衣物,跑来陈郁房中,见赵由晟没在,问他:“由晟呢?阿兄找他下棋。”
“他在隔壁,没睡这里。”陈郁躺在被窝里,他双脚软绵,不大想起来。
往年由晟是跟他睡一间房的,所以庄蝶才来他房里找人。
庄蝶邀他:“小郁,来玩吗?”
陈郁无奈回:“我不去了,脚使不上力气。”
“香药丸子吃了吗?”庄蝶知道他老毛病犯了,也知他带着药。
“刚服下。”陈郁此时还满嘴苦涩,他用温水服用,没有蜂蜜水中和药丸的苦味。
庄蝶走前,叮嘱:“小郁好好歇息,要是不舒服就喊我们。”
他将房门轻轻关上,他们就住在隔壁,很近的。
陈郁裹着被子,听庄蝶走远的脚步声,随后,外头传来伙伴的说话声,也有赵由晟的声音。陈郁合目休息,他感到疲乏,很快睡去,睡眠中,陈郁似乎做了一个梦,不安又焦躁,他感到身体闷热难受,不由自主用脚踢开被子,但被子很快又被人拉上。
陈郁睁开眼睛,见到坐在他身旁的赵由晟。
赵由晟低头在帮陈郁拭汗,见他醒来,说他:“你梦见什么?流了许多汗。”
陈郁记不得梦里的事,懵懵问:“阿剩,我喊起来了吗?”
是不是做噩梦,把睡隔壁的由晟吵醒了。
“没有。”赵由晟收回手,仍保持侧身的姿势,他问:“脚还难受吗?”
显然庄蝶已经将陈郁老毛病犯了,先行睡下的事,告诉了赵由晟,也许他就是因此来探看陈郁,并发现他在做噩梦。
陈郁摇头,现下倒是不酸了,似乎每次服过香药丸后,确实有点作用,他温语:“阿剩,你留下陪我好不好?”
往时入睡,身边总有人陪,墨玉还会帮他掖被子呢,此时屋外漆黑,田庄远离城区,觉空寂无垠。
“怎得,不敢一人睡?”外头风声是有些大,赵由晟想他是不是害怕。
“院子好静,大家都在入睡,可是我睡不着了。”如果赵由晟一走,屋子就只剩他一人,想想都觉孤单难熬,陈郁毕竟常有人相伴。
此时不知是什么时辰,静得只有风声。
昏暗灯火下的少年,低垂的脸庞看不出神情,他帮陈郁掖了掖被子,声音听着低沉:“你睡吧,我不走。”
听到对方要陪自己,陈郁安心,闭目想睡,但他又忍不住跟赵由晟说话,“阿剩,你冷不冷?”
赵由晟外袍已经脱去,显然也是准备上床睡觉的,他只穿着衬袍,寒夜衣薄,他靠在床的另一头,没和陈郁头并头脚并脚躺一起,他手里拿本书,头也没抬,说:“屋中暖和,不冷。”
屋里燃有火盆,用来取暖。
陈郁拉拉被子,将身子侧向背光的一面,看得出他在做入睡准备,好一会没有声响。他看似睡着了,等赵由晟起身要探看,又见他回过头说:“阿剩,给我讲讲话本里的故事吧。”
“不讲,快睡。”赵由晟也有些困了,此时可是半夜三更,说什么故事嘛。
陈郁似乎轻叹一声,他细语:“你都不跟我一起睡了,我手脚又不会凉人。”听着似乎有点难过,他身子已经捂暖和了。
赵由晟隔着被子,触碰他肩头,说:“别胡思乱想。”他又岂是嫌弃他体温比常人低,才不与他同眠。
陈郁渐渐睡去,灯火下,他长发披肩,一只手拳着露在被外。赵由晟低头去听他均匀的低低鼾声,见他手露在外头,拉起被子,将手盖上,没有直接的身体接触。
擦拭过陈郁汗水的手帕带有香气,赵由晟把手帕留在枕边,没带走。这是条男子用的棉手帕,十分朴质,是赵由晟随身之物。
早上,赵由晟起床穿衣,屋外早一片人语声,昨夜因陪伴陈郁,他睡迟了。陈郁跑他屋里来,正见他要将衬袍拉上,惊问:“阿剩,你受伤了?”
赵由晟肩膀上有片淤青,那是练习弩机留下的痕迹。
陈郁着急要拉赵由晟的衣袍看,被他用手臂挡住:“不是受伤,我近来在习弩机。”
因赵由晟不让挨近看,陈郁只得坐在床上,视他穿衣系带,自言自语:“又不是士兵,为何要学弩机,很痛吧。”
密集地练习弩机,才会在肩膀上留下这么大片的淤青。
赵由晟淡然:“消遣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他身上辣么香,真得不一起睡嘛?
第16章 血色之眸
窗外,残霞染城,将品香楼的柿子灯照的殷红,那一抹殷红映在赵由晟眸中,洇出一片血色。他手中执书但不读,偶尔摸下搁在大腿上的弩机,指腹触碰箭羽。
弩机遮掩得好,盖在一件厚实宽大的风袍下。
品香楼的门口,人进人出,不时能见到装扮妖艳的女子身影,来客也多是锦衣男子,倒不令人意外。犹如茶楼招牌上挂的柿子灯已明着提示,到里边去,可不只是喝喝茶,听听曲儿。
赵由晟在等人,他弩机已经使用娴熟,终于能派上用处。
学好弓箭,需要长年累月的训练,达到白发百中,更是难上加难。弩机要容易上手得多,准度也高,而且只需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
等待中,赵由晟品了口茶,茶水已凉,像从半掩窗外拂来的寒风,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暖意。
不同于那家明着是喝茶,实则寻欢的品香楼,赵由晟所在的这家茶坊十分清雅,没有歌女的靡靡之音,唯有一位茶博士将茶端上来,如无差遣,便就不会再出现。
各式茶坊营生里,有的提供说书,有的提供赌博,有提供特殊服务,自然也有那样的茶坊,给间小房间,让客人安静品茶阅书。
低头看碗中逐渐淡去的茶沫,记忆里前世的点点滴滴,却是一一浮现。赵由晟沉陷许久,神色阴沉,他执茶碗的手微微颤抖,而额上冒出一层薄汗。
那一年,江南路全线沦陷,敌军直逼福州。到处在传,福州守不住,敌军必将攻打泉州,人心惶惶。
当时,赵父在福州驻守,赵母跟随在身边。赵由晟和赵由磬兄弟两人留在泉州城,二十岁的赵由晟,负担照顾十三岁弟弟的责任。
很快,前方传来福州战事失利的消息,赵由晟觉得泉城已不安全,决定将赵由磬送往海昌县的外祖家。
清早,赵由晟帮赵由磬收拾好行囊,让吴杵送弟弟去外祖家。
赵由磬明显不乐意,他扯下身上的风袍,用力抛地,质问他哥:“母亲去福州前,阿兄明明答应会照顾我,而今却要将我赶到桥东外祖家,是何道理?我不去!”
外祖年迈,舅父虽说待他不错,可他终究是外姓之人,去那儿还不是寄人篱下。本该照顾自己的兄长,却突然不要他了,越想越难过生气,正值青春期的赵由罄,内心挺叛逆。
赵由晟阴着脸,扯住弟弟的手臂,帮他将风袍重新穿上。赵由磬哪里肯好好穿,一再挣扎,叫着:“我不去!”赵由晟作势挥拳要揍人,赵由磬顿时将身子一缩,咬着牙,眼眶泛红。
老哥总是这般强势,不由他做主。
“吴杵,将他押去,交我舅父好好看管,不许回来!”赵由晟话语冷厉。
吴杵和阿锦一起劝赵由磬上马,他恶狠狠地瞪向兄长,放声:“等爹娘回来,我要告诉他们,阿兄天天揍我,还撵我去外祖家!”
说毕,还抹了把眼角的泪。
赵由晟神色阴郁,似被什么炙着心般,痛得咬牙道:“尽管去说。”他用力抽马股,驮着赵由磬的马奔出院门,马上的人啊啊地叫,张臂慌张抱住马脖,吴杵连忙追了出去,拉住马缰。
赵由磬见兄长这般绝情,愤恨离去,吴杵牵马一路护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