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寻芳的脸都绿了。
他一眼便看出来了,那套较小的、更为精美的婚服,是苏陌的尺寸,他再熟悉不过了。
而摆在一侧的红缎软底婚鞋,鞋面上已有了褶皱,仿若被人捏过许多次一样。
这种软底婚鞋是民间洞房花烛时穿的,上床时需由夫君亲自脱下,红缎鞋一剥,罗袜轻褪,纤纤玉足揽入怀,婉转碾磨,娇软莺啼……
裴寻芳仿若看到了苏陌穿着这双鞋被人捏在手里的模样,登时血流涌上头顶。
箱子底下还放着一幅复刻的《大庸舆图》,那图中被人用朱笔从北向南圈了十余个圈,每个圈都用小楷密密麻麻标注着。
而那些被圈的地方,正是苏陌曾提过的想去的地方。
裴寻芳挑起那幅舆图,细细看着上面的字句。
“苏陌,你说,他想要的,不是你?”裴寻芳暗自道。
这条精心描绘的南下路线,一笔一划里,全是苏陌的影子,这是李长薄为他们准备的第二条生路。
成功或失败,他都准备好了,生要同衾死要同穴,没有苏陌,他绝不会独自离开。
苏陌,你以为他还分得清你和季清川吗?
雄性的本能让裴寻芳早已嗅出,日子久了,李长薄对苏陌,早已不单纯是一开始那种对季清川的欲望与情感。
他渴望苏陌的灵魂。
正如这世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他们本能的、不自觉的,便会被苏陌吸引,渴望他的垂爱,渴望触碰他的灵魂,渴望他能像末日之光照耀着自己。
裴寻芳便是其中最卑微的一个。
他明明已经离苏陌那么近了,他拥抱过他,吻过他,侵入过他,弄哭他,可他触摸不到他的灵魂,他摸不到最真实的苏陌。
裴寻芳快被自己逼疯了。
“掌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公子找到了!在钟楼!”
裴寻芳如获大赦,他飞快扑到窗边,架起望远镜,对准那座风云涌动的钟楼。
“是假和尚阿烈带走了公子!”影卫补充道。
裴寻芳捕捉到了,他眼里放着光,迅速调整着望远镜。
可很快,他的脸色被更可怕的阴云覆盖。
“原来是他!”唐戟请命道,“唐飞、唐迢的死均与此人有关,请让属下亲自去宰了他!”
裴寻芳仍旧死死凝着钟楼的方向,没有回应。
“掌印,请让属下去吧。”
“你杀不了他。”裴寻芳的声音极冷,“这世上只有公子能杀他。”
他攥紧望远镜,细细看着苏陌的神情、动作,又扫向玄衣人,两人每互动一下,他眼里的杀意便增加一分。
“是公子召唤了他。”裴寻芳声音里的寒意更浓了,“公子最终还是召唤了他。”
“什么?”唐戟竟听不懂了。
“他是公子的杀手锏,是公子身边最凶悍的狗,公子那般聪慧,又岂会轻易丢弃这条狗?若他只是一条听话的狗也就罢了,偏偏他还对公子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整个天空都阴郁下来了,疾风卷着细雨从窗口扑进来。
唐戟全身冷飕飕的。
明明是初夏的正午,竟突然寒气逼人。
就连阁楼里叫得正欢的知了,也被这突来的寒气冷得安静下来。
裴寻芳沉在那片阴郁里:“公子在拿自己做饵。他在引诱李长薄,也在威胁我!咱家怎能没想到呢?我的苏陌,从来不是温顺的小羊羔……”
忽而,裴寻芳甩开手中的望远镜,腾的站起来。
他变得焦躁起来,来回跺了几步,复又一把抓起望远镜,重新看向钟楼的方向。
唐戟心道不妙,一定是钟楼那边发生了什么。
“公子不是笼中鸟,公子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咱家不会再愚蠢到试图关住他,咱家、咱家……”
裴寻芳几乎要将望远镜拧断了。
“他去了钟楼,他不要命了!他要救季清川,要救李长薄,要救帝城百姓,他要救天下人,他召唤了玄衣人,却独独放弃了我为他准备的生路……他放弃了我和他的未来……”
数不清的戾气如黑雾一般在裴寻芳周身集聚,张牙舞爪的,攀咬着他:“他再一次,抛弃了我。”
“一次又一次,抛弃了我……”裴寻芳双眼浑浊起来,梦呓一般,“为什么?他答应过我的……他明明知道我有多爱他。”
唐戟察觉到不对劲:“或许、或许公子不是这个意思……”
裴寻芳转过头来,眼睛已红得吓人。
他双目无神,脚步虚浮,他胡乱地扯了扯衣襟,又扶了扶发冠,含糊道:“我要去找他。”
“掌印!”唐戟想要去扶。
“我要去找他。”他拨开众人,快步冲向门口,却在跨过门槛的瞬间,“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乌血来。
“掌印!”候在门外的小影卫忙扶住他。
裴寻芳推开他,扶住门框,四肢却因痛苦而抽搐发抖,他甚至站不起来,数度站起又跪了下去。
“哐当!”悬于门上的那块牌匾忽而掉了下来,砸在面前,尘土飞扬。
“续梦阁”三字,碎成三截。
九死一生,旧梦难续,到头来,皆是一场空。
裴寻芳的眼泪如失控的珠子,簌簌直往下掉。
“快、快来人啊!”小影卫吓懵了。
唐戟也冲了过来,他神色大变,丢下大刀,大呼着要是秦老在就好了。
他生疏地握住裴寻芳的手,那双一贯翻云覆雨的手,如今僵硬地蜷曲着,一直在抖。
唐戟学着秦老的手法,用力揉搓着他的掌心,一遍一遍说道:“公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别担心,公子没有走,公子会回来的……”
裴寻芳弓曲着肩背,跪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
小影卫的心都快跳出来。
他想要安抚掌印,却又不敢。堂堂司礼监掌印,大庸朝只手遮天的人物,这是怎么了?
一个人究竟要经历过什么,才会如此伤心。
“公子的银铃还在……”唐戟一把拽下裴寻芳腰间的银铃,塞入他掌中,“吉空大师说了,公子再不会走了。”
裴寻芳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那颗刻着苏陌名字的银铃。
“不会走了,再不会走了。”唐戟也跟着要碎掉了。
“苏陌。”他垂首吻着苏陌的名字。
“苏陌。苏陌。苏陌。”
渐渐的,缠绕着他的黑色戾气一点点消散,他的双眼渐渐清明起来,僵硬的身体也松弛下来。
唐戟一身大汗,吓死人了!
“好了,好了。”唐戟拍拍裴寻芳的手背,“没事了。”
他退后道:“属下冒犯了。”
裴寻芳仍旧垂着头,缓了许久,这才扶着膝慢慢站起。
过了好一会,他才恢复了一贯的语气,只是声音还有些许抖:“不许同公子提起。”
“是。”
裴寻芳回头望了一眼:“召集所有人,上钟楼。”
“是!”
小影卫还未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待掌印走远,他小声问道:“掌印这是怎么了?”
唐戟后怕不已:“这若是真的走了,可怎么办啊。”
“谁走了?”小影卫问。
唐戟拍拍小影卫的肩:“非礼勿视,非礼勿言。”
-
乌云压城。
钟楼上早已是刀飞血溅。
埋伏于钟楼周围的人都涌了上来,玄衣人拉开架势,开始无差别大屠杀。
“公子乖乖呆着别动。”玄衣人怕误伤了苏陌,不得不放开了他。
苏陌在厮杀声中趁乱摸向钟楼的顶层。
风变得更大了,吹得脸生疼,也将他眼上的束带吹得呼呼飞舞。苏陌什么也看不见,他摸着阑干一点点挪动,底下是高达十余丈的高楼,宫墙外是规模浩大的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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