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
“你于我并没有什么对不起。”春江凡仰着头,凝望着头顶天阙。今夜无星无月,只看到那黢黑狰狞的树影在被风轻轻吹动,远处的雷声鸣鸣,酝酿着股汹涌的恶意,尽皆沉沉压在人的心中,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春江凡淡看了那雷劫一会儿,还是别开了眼睛,转首跟风吟天静静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当年的纷杂前世,兰因絮果,无一是你之所为。错从来不在你,即便你不愿意整顿乾坤,我也指摘不了你的错处。你无需这般苛累自己。”
“世事茫茫,枯荣有数。人不过三尺微命,红尘辗转里有如风吹叶落,再正常不过了。”
再坏,也不过是尘归尘土归土,以血鉴天,慰前尘斩宿命罢了。
春江凡最后一句没有跟风吟天说,只紧了紧怀里的棺椁往那黑沉的院中走去。
只走到了一半,还是不忍地回过了头来,望着还没站起来的风吟天,轻声问道:“有一件事,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凡天地造化,便冥冥中自有定数。燃灯火在古书中所载,本就是为这世间阴暗晦颓而生。烧灯续昼,明烛天南,消弭这世间的业障,是他的宿命。”
“这便代表着,你若是横加阻止,便是逆天而为,会落下天罚。”春江凡遥指了指那天边沉沉汇聚的雷鸣之声,寂静道:“人皆有恻隐之心。你为了自己心中所望,想要违逆那似乎已然定下的天数,而毫不抹杀别人的一线生机。这件事,我不该也不配怪你。”
“可,倒行逆施,与天公然而斗,你顶得住这天罚吗?”春江凡沉静的声音里掷地有声,像是寒刀在振振西风里的抖颤,凛冽又沉重。
“你觉得那滚滚的雷劫早有蓄势待发之势,却迟而未发,是为了什么?”
“它只是在等你真正走出那一步的时候,罢了。”
风吟天是春江凡遇到的天赋最为卓绝的人,短短二十几年,能够在天道一路上臻至大乘的门槛,那是连他也闻所未闻的造化。
只可惜,越是造化非凡便越是得天道青睐,连着雷劫都能够为他避让三分。
只是,越是被天道青睐,那一意孤行后,承受的代价便越大。
春江凡压根不怀疑,风吟天破釜沉舟后,那天边的滚滚雷云,劈下来的时候,会有多残酷惨烈。
只风吟天却是像是没听到一般,丝毫没有去看那近在天边的雷云。落落寡合的脸上毫无动静,像是一块入定的石头。
只声音清渺,对他平静道:“宫主知道……,明烛天南的代价吗?”
“燃灯火需以自身烧灯续昼,才能照亮那永远都亮不起来的天。”风吟天那刚硬的脸有些扭曲,似在哭又是在笑,那长久以来的隐忍终于被压抑着的乖戾取代,他朝着春江凡狠狠磕下了一个头,那声声带着股有如泣血的怒意,像是从肺腑间拉扯出来的一般,竭力嘶声道:“我之所爱,便只有他了。凭什么,要搭上他的命,去照亮别人的天?”
“我勤勉修道到如今,只为这天地之间纯正善念,匡正道义,守护心中所爱。若我手中的三尺青锋越不过苍穹,破不开这天意宿命。护不住我爱的人。那这道,修来何用?”
“这件事情,无需宫主多言。还请为吟天保守秘密便可。”风吟天只失态了一瞬,便又恢复了那素来清冷温重的良善模样。
好似方才那充满执念戾气的话从不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一样。端起身来,他仍旧是那个霁月风清,不执念外物,以这天下苍生为念的风吟天。
只春江凡却是一愣,凝眸静看着他,一丝怅惘和悲痛从眼底划过,终是再不置一词,挫败地朝着他抬了抬手,埋首而去。
心里却知道,这次的天劫,风吟天怕再也过不去了。
他也压根没想过去。
……
更深露重,风吟天拖着身体习惯性地到了赵岚清的门口。
克制的敲门声轻轻落下,在那安静的夜里没有起半分的喧嚣。
只是这一次,风吟天没有再翻窗摸进去。只驻足在那里,抬手用柔软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带着古朴痕迹的木门。想象着那人在屋里沉沉睡下的沉静模样。
离火阵明日开启已然不足半个时日,唯有风吟天和春江凡知道,众人以为的,让他踏入大乘的雷劫,必然会在他开启离火阵,将那整个无相境化为灰烬的时候愤然落下。
那不是让他突破的雷劫,那是天道对他的惩罚。对他执意想要将干系仙界与人间的无相境尽皆付之一炬的惩罚。
风吟天知道,或许在他清徵宗的先辈当年选择将云琛封印而并非诛灭清杀的时候,赵岚清与这无相境的因果已然结下了。
否则,先辈也不会留书载笔三百年,去指引他们前往妖界找寻燃灯火。
可惜,他注定要让先辈失望了。
三百年后,风吟天也不能够拯救那一方秘境。没有谁生来就本该为了什么牺牲,哪怕是天道宿命也不行。
如果天道非要落下希望,再执意将这抹希望从自己的生命中收走的话,那便让天道把自己也收走吧。
风吟天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他只知道自己只想为了自己心中所想而努力。如果赵岚清生来就是要用性命来解放这方秘境的,那便让自己来承担这宿命的枷锁。
春江凡说得对,人本三尺微命,本不值一提。
若是变得重要,那是因为有人珍惜。
风吟天希望赵岚清可以永远没心没肺地在这天地间留存。因为他很珍惜那洋溢在脸上的天真的笑。
即便维持这个笑容,需要自己粉身碎骨,抛却一切。
他已然跟白书流知会过了。若是雷劫当真中途来临,风吟天顾及不暇,白书流也要替他将春江凡修为所化的灵珠,放进那阵法中心去。
只希望上天不要那么残忍。脱去他修为便了,给他留下一条命,去拥抱他想要拥抱的。哪怕须臾片刻之间。
……
风吟天怔忪了一会儿才转身,欲要离开,便听到“吱呀”一声,房门应声而开,赵岚清惺忪着睡眼,披着如墨的发,赤脚给他开了门。
青年的眉眼间还带着沉沉的倦意,那本就潋滟的眼睛,像是含了一汪秋水一般,在精致到无暇的脸上熠熠生辉。只稍微一个眨眼,便清姿夺魄,让风吟天连呼吸都忘了。
“原来每天梦里的敲门声真的是你。”赵岚清揉了揉眼睛,打着哈欠道。
“对不起……,我……”风吟天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似乎想要把他印在心里。心不在焉的,在赵岚清嗔怪的话说出来的时候,就下意识地认起错。
老实巴交的反应让赵岚清一愣。还以为他又在装可怜,让自己心软,赵岚清终于睁开了尚有些水意的眼睛,顺手拉着他的一根手指领进屋里,慵懒道:“有什么对不起的?”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赵岚清歪着头,将他牵了进来,顺遂地关了门。
烛光下煜煜的火光为赵岚清清艳的脸上覆上了一层薄薄的光,他那秋水一般的眸瞳里透着狡黠,边说着话,边将风吟天拉近,轻轻巧巧地在那俊俏的侧脸上印上一个吻,沾沾自喜道:“你是不是敲完门后还亲我了?就像这样。”
“你早就知道了?”风吟天卷翘的睫毛猛地一颤,似乎有些不可置信道。
早就知道了,却从没有阻止过。
“我只是睡了,又不是死了。”赵岚清瞥他一眼,因着不好意思有些脸红,却不愿意承认一般,掸着自己的袖子,嘟着嘴愤愤道。“要不是你,谁会让人天天爬我窗户?我都愿意睡着了,你就不能自己从门里进来?弄得江离次次偷摸摸嘲笑我!”
只随意的一句话,像是早春的瀑布,急喧喧流进风吟天的心里。风吟天深重的眼睛,直直望着他,终是忍不住将他拢在怀里。
赵岚清别扭却从来真诚。其实早已经在细微毫末之处回应接纳了他,只他自己却不知道罢了。
“如果我修为尽失,你还会爱我吗?”风吟天轻轻吸了口气,心中饱涨着让人理不清的情愫,第一次启唇问出这般幼稚无脑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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