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如容的恨,是对谁呢?
据晏醉玉此前得到的消息,任如容应该是一个旷达洒脱不输男儿的须眉,仅仅是爱人的背叛和欺骗,足以令她怨气缠身、苟活十年吗?
“任如容!”晏醉玉沉思间,蝠龙自认恢复了些许,可以来算账,他从乱石后转出来,凶狠地盯着坐在石头上的白衣女尸,“怪不得……怪不得任睿风那之后再没踏足过这里,我还以为他死了!竟然是你!变成怨尸,坏我计划!”
它气得连装模作样的自称都舍弃了,龙鼻子里直喷气。晏醉玉默默品了一下这句话,觉得信息量很大。
任如容舌头和喉咙都被泡坏了,晏醉玉只听她发出过含含混混的音节,这回却愤怒地唳声尖叫,肩背耸起,几个跳跃冲过去,浓黑的怨气自她身体里源源不绝涌出来,化为杀招,刮在蝠龙坚硬的鳞片上,刮得当啷作响。
蝠龙道:“你是蠢货吗?你认为这样就能杀得了……啊啊啊——”
原是任如容一张嘴,咬在了它眼睛上。
任睿风本在释放威压,看了一会儿,可能是觉得这副做派更适合自己,也冲过去,兴致勃勃地咬蝠龙的翅膀。
蝠龙尾巴乱甩,痛苦不堪。
过了片刻,任如容的攻势渐渐滞涩下来,力道也变得绵软,晏醉玉敏觉地发现,她身上涌出来的黑色怨气,比一开始浅淡很多。
她打累了,从蝠龙身上跳下来,吭哧吭哧地喘气,站定的时候脚下一晃,晃眼的功夫,身形缩水似的,比她上蹿下跳打蝠龙时小了一圈。
晏醉玉定睛细看,发觉不是缩水,是她正在从一具被泡肿的尸体变回正常模样。
瘦削,纤细,临死前的模样。
很难说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怨尸”返璞归真,就好比老人回光返照,意味着任如容心结放下,怨气散去,要变成一具普通的尸体了。
也意味着,她要舍弃掉这样屈辱的「永生」,坦然拥抱死亡。
蝠龙二度挨打,正躲在角落里默默自愈,不敢造次。任如容在原地站着,就这么一会儿,她身上的怨气,淡得只剩下一点灰色。
她回头,冲晏醉玉潇洒一笑,眉间朱砂印鲜红如血,道:“我看你有许多问题,出去说吧。”
晏醉玉被她眉间的朱砂晃了眼,怔愣片刻,才提步跟上。
“从哪里说起呢?我想想……”任如容席地而坐,一条腿大喇喇支着,姿势相当不羁,却不见经年囚禁的萎靡,也没有时日无多的怨艾,那个豁达爽快、雷厉风行的任七姑娘,在死去十年后,依然鲜活。
晏醉玉问出了滞留心中许久的疑问,“你跟院长……”
任如容笃定地摇摇头,“我不是花清尘。”
花清尘,是阑干书院现有记载中最后一任院长,姿容绝艳,额间生花。
“我记得岸上那位修士说,我的画卷,是你从塔里抢出来的。”任如容斟酌着开了一个话头,“你应该见过那些画中人,其中有一个,就是我的未婚夫,也是里面那条龙的一部分,他当时在人间的名字,叫花若水,他说这个名字是他恩师为他取的,取自上善若水,那位恩师,应该是希望他做一个温润、良善、谦卑的人……”
“我遇见他的那年,二十有二,在待嫁女子中算条件很差了,不过我不在意这些,就想将家中撑起来,我当时还想,倘若真嫁不得一个舒心的良人,我索性就不嫁,拿着私房钱去天高海阔的外面看一看、走一走,不比拘在这宅院中强?
我自小眉心有红印,小的时候觉得自己跟大家都不一样,嫌丑来着,非要拿花钿盖住,后来慢慢长大,也习惯了贴花钿遮红痕,旁人瞧不出痕迹,唯独花若水,第一面见我,就说,姑娘,你眉心是否有道朱砂印?”
晏醉玉听到这里,总觉得按任如容的性子,后头可能不是什么似曾相识花前月下的美好故事。
果然,任如容淡淡道:“我给了他一个巴掌,说,哪来的登徒子。”
女子身上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印记,独独让一个男子知道了,那是有损清誉的,花若水要是私底下询问还好,大庭广众下大咧咧地问,甩一巴掌算轻了。
任如容:“我甩了他一巴掌,他却黏上我了,只说对我一见钟情,倾心不已。开始时我不理会他,可他在人间披的皮,委实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他爱我所爱,体贴我的一切,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我这人,不喜欢时干脆利落,喜欢时也不扭扭捏捏,很快,我们办了定亲宴。”
“定亲宴过后不久,小风失踪,他为我找各方路子,我为了找人,撒手家里的生意,他便帮着我料理,从头到尾,他都站在我这边,鼓励我,支持我,为我出主意,后来我怀疑小风被运河的船只拐走,他还建议我沿着运河北上找寻,说任家的生意他会帮着照看,那时我们已经在一起一年多,他的德行品质行事手段都无可挑剔,因为小风失踪,我与家中大吵几架,心灰意冷,索性如他所言,挑子一撂,把生意扔给了他和爹爹。”
任如容讥讽一笑,“现在看来,他怕是想支开我。”
晏醉玉始终觉得,任老爷能那么顺利地摸到书院遗址,找到蝠龙,并且研究出引生阵的妙用,这一环扣一环,各仙门正统修士都不一定能做到,任老爷身边那群道士,总不能个个都是能人,如果不是他们有能力,那就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有意为之。
从发觉未婚夫就是蝠龙分/身的那一刻,晏醉玉就明白,这是蝠龙自导自演的一个局。它骗得任老爷牺牲任睿风,以为自此家宅兴旺,可塔底的引生阵早毁了,任老爷想知道的东西,都是蝠龙允许他知道的,任老爷把握的引生阵法,也是蝠龙间接提供,是真是假,只有它自己知道。
而它,借任老爷的手,打造了一把名为任睿风的利器。
结界已经松动,任睿风没有风刃大阵的压制,在蝠龙的设想中,他应该在结界松动的时刻上岸吃人,然后因为不断吃人而精进实力,最终他会强到能拔除断灵杵,破坏风刃大阵。
若说蝠龙是被关在一间密闭的屋子里,任睿风就是为它开门的钥匙。
它狠下心来,把自己卖了也要逃出生天。
设想很好,奈何重要关头出了差错——任如容把钥匙熔了,还额外加了一把锁。
“我在回信中告知他归家的时间,盖因路上流寇作乱,所以提前了半月抵达,偏不凑巧,凑上了我爹带全家来山庄踏青。”
“我从什么时候意识到不对的呢?从……我归家后,他让我按照自己的模样……画一幅男子的肖像时。我不是那么敏感的人,但那一刻,我也能看出来,他望向我的眼神,分明是在温存另一个人。”
“他有很多事情瞒着我,我意识到这个问题。于是我开始暗自查探,他真的隐藏得很好,很长一段时间我查不出端倪,差点以为自己冤枉了他,但很快,我从爹爹口中找到了第一个不对的地方。
爹爹说,女婿应该是个风水大师,他操持的每一场宴席、典礼,甚至经他手采买的门厅,布置摆放都十分讲究。
我不懂风水,看不出什么不同,但花若水曾经明明白白与我说过,他不太懂这些。”
查不到什么很正常,蝠龙那具分/身在人间蛰伏近百年,想来不是第一次琢磨这样的事,在此之前,不知道尝试过多少次,一回生二回熟,身份方面必然做得滴水不漏。
晏醉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很关键的细节,“蝠龙那具分/身,现在在何处?”
倘若还在人间,将他找出来可不轻松。
任如容却笑了一声,从刚才到现在,难得畅快,“死了,被小风吃了。”
晏醉玉:“什么?”
任如容:“当日山庄出事的时候,他跟了过来,在满地的鲜血碎肉中沾沾自喜地向我说明他的计划,哈,他可能还觉得自己很聪明,伟大的自救需要一个倾听者,也是在那天,我才知晓一切,他从头到尾处心积虑算计任家,算计我弟弟,我恨我爹愚昧狠毒,我恨那些道士助纣为虐,我恨我自己识人不清,但我最恨的是花若水——他一手策划,将小风推入火坑,拿我当敲门砖启动他的计划,踩着我谋生路,还固执地认为我是花清尘转世,非要照着另一个人的模子打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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