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萧廷深与兄长之死有关系”这个心结还未完全解开,顾忱依旧为萧廷深难得表现出的细心和体贴呆怔了一下,袖子里揣着的那份名单也在顷刻间沉重起来。他先向母亲问了安,又和妹妹打了招呼,随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掏出那份名单,放在桌上。
他陷入沉思。
从前他也只是隐约从父亲的态度里意识到萧廷深的母妃死得蹊跷,后宫中不乏腌臜污浊的手段,娴妃或许是被人害死也未可知,却从未想过“娴妃之死”竟好似一道高耸入云的断崖,崖下雾霭重重,遮石蔽树,一眼望不见底,也不知有多深。
然而如今要想为大哥报仇……似乎也只有跳下这道断崖了。
顾忱沉思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抹平那张纸。字迹潦草,只写了六个人名在上面——
白芍,襄城人士。
张福,桐城人士。
郭同,济州人士。
陆盈儿,沧州人士。
齐明,淮州人士。
陈芳桂,慎京人士。
顾忱怔了一下,没料到居然只有六个人。按规制,娴妃是正二品妃位,宫里人至少也应该有不下二十个,怎么居然只有六个?
他又把那张纸翻过来调过去看了一下,甚至用手用力捻了捻,确定魏德全给他的就只有六个人名了,这让他一时失去了言语——他知道当年娴妃不受宠,却没想到居然不受宠到了这种地步。一个正二品妃,宫里却只有六个人,哪怕一个八品的小小采女只怕都比娴妃宫里人多。
——这简直不是不受宠,而是被厌弃了。
母妃不受宠到了这种地步,萧廷深作为她的儿子,又能好到哪里去?顾忱不由自主回想起两人同窗时萧廷深的衣着和用度,那压根就不像个皇子,就算是一个正五品官员的儿子,看起来都要比他这个皇子阔气许多。
他情不自禁地心里又软了些,心想萧廷深这么多年过得也确实很难,他始终挣扎在底层,吃尽辛苦,受尽白眼,还要遭到不知道是什么人的谋害,他图谋皇位、参与夺嫡的动机瞬间就变得情有可原起来。换做是顾忱自己,也不情愿永远被人踩在脚下,定是要尽自己所能挣一挣的。
然而这样一来,萧廷深不择手段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可能性就大了很多……顾忱心不由一沉,尽管萧廷深言之凿凿会给他一个交代,但他还是抹不去心头那丝沉重的疑虑——如果他的兄长真的是被萧廷深害死的,萧廷深欺骗了他……
罢了。
甩开脑子里多余的杂念,顾忱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这份名单上——名单上最后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他隐约记得,前世里这个人应该是萧廷深的乳娘。
慎京人士……然而慎京这么大,他又能去哪里找到这个人呢?
顾忱抬起了头,仔细思索着。大靖规制,只有男子成年时才会到当地官府处登记造册,称为“傅籍”,女子是不能“傅籍”的。但是陈芳桂并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曾是当今陛下的乳娘,一般来讲,这种女子入宫在当地官府那儿都会有详细的询查和登记。
如今的京兆府尹已经在他的位子上坐了十多年了,慎京的父母官可不是那么好当的。天子脚下,皇城附近,他若是没点头脑和敏锐,只怕早就下台了。这样一个人,必定还留有当年入宫当皇子乳娘之人的记录。
此事事关重大,顾忱更加谨慎,不愿传信或是找人带话留下把柄,于是出府上马亲自去了京兆府。不多时就到了府门外,他是正三品,要比正四品的京兆府尹高出一级,这位慎京父母官倒屣相迎,满脸堆笑地把他迎进了门里。
京兆府尹名叫杜成献,已经年今五十了。两人一番寒暄之后,顾忱亮明了来意。他不想被对方知道自己的目的,于是模糊了一下进宫的年份:“……大约是在二十一年前到二十三年前。”
“这么久了啊。”杜成献笑着感慨了一声,“下官这就差人去调,请大人稍候。”
然而等了许久,派去的人却两手空空走了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对二人行了一礼:“两位大人,小人翻遍了整个书库,也没能找到这二十年前的卷宗。这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真的是不好找啊。”
“你是怎么办事的?”杜成献呵斥了他一声,“不好找就不找了?再多叫两个人,跟你一起去找!”
那名差役眼看就要哭出来了,顾忱扫了他一眼——此人双手干净得仿佛刚刚洗过,从头到脚都纤尘不染,这哪里像是在书库里翻找过的模样,说是去洗了个澡还差不多。
顾忱心中微微一沉:看来此事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办。京兆府尹摆明了就是不想让他查到卷宗,这条路也已经走不通了。
既然此路不通,顾忱就不会在这儿浪费时间。于是他压下心头的沉重感,面上带了一抹含蓄内敛的笑意:“罢了。”
杜成献露出意外的神色:“顾大人?”
“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找不到,就不要再找了。”顾忱噙着笑,向杜成献抱了抱拳,“今日叨扰杜大人,告辞。”
第二十五章
说完,顾忱多一刻也没留,转身干脆利落地出了大门,把杜成献那一句“下官再差人找找,找到了派人通知顾大人”甩在了身后。
就算重活了一世,这些人还是虚伪得让人没心情和他们虚与委蛇。
顾忱迅速出了京兆府大门,向右一拐,大踏步走了两步之后蓦地顿住了脚步。他先是有点茫然地在原地站了片刻,随后抬起一只手,颇感头痛地轻轻按住了太阳穴。
……这可怎么办。
原本以为到京兆府这里能找到一条线索,没想到杜成献毫不留情地掐断了,这条路断得干净利落,没留下一丝一毫的话柄,倒是让顾忱一时间有点不知所措了。其实倒也并非完全没了路,若是他肯像那些人一样拿出些官场上的小手段来,送个礼求个情的,没准这路还有的走。
可他不愿。
大抵是继承了父亲武将的倔脾气,还有顾家大哥宁死不降的那份风骨,顾忱自认自己没什么本事,但骨头还是有的,他做不出来奴颜婢膝的样子,连违心的话都说不出半句,否则就凭萧廷深这段时间对他的恩宠,他早就一飞冲天了。
于是他在原地静静立了片刻,在脑子里琢磨着娴妃这件事——真不是一般的难办,简直是举步维艰,一步一个泥坑,京兆府更是毫不掩饰地给他使绊子,却也侧面说明了这件事的确如顾忱先前所想的那样,水深得一眼看不到底。
如今这条路断了,他必须要另寻一个办法……
他正在那儿低着头沉思,忽地觉得肩上被人拍了一下。他回过头,看见赵仲齐一手提溜着一摞子药,正站在那儿挑高了眉毛望着他。
“……赵大夫。”
顾忱愣了一下才有些仓促地行礼,被赵仲齐伸出手,虚扶了一把。
“云停,你怎么在这儿呆站着?”赵仲齐有些疑惑,“你这是要往哪去?”
自从百夷事了,顾忱就没有那么频繁地去看望阏氏了。一来交给赵仲齐他放心,二来,兄长一事突然浮出水面,他方寸大乱的同时也没顾得上去看看她。不过赵仲齐眼下住在顾府的东院,和他哥住在一起,顾忱倒是每日都能和他打个照面。
“……我只是随便逛逛。”顾忱含糊其辞地说道,一眼看见赵仲齐手上的药:“赵大夫您这是……”
“还不是为了我哥。”赵仲齐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那腿一直也没好利索过,眼下我终于能对昔日之事稍加弥补,出来给他配几服药。”说着他一抬眼,目光又落在了顾忱脸上:“你在这儿干嘛?这里好像不是往兵部去的路。”
顾忱心说这位赵大夫大概是真的对他出现在这儿感到疑惑,三番五次询问就是绕不过去了,正想着要找个什么借口,话到嘴边却忽然停住了,目光有些呆滞地停在了赵仲齐的脸上——等等,赵仲齐从前是宫里的御医,他好像,就是负责照顾萧廷深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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