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先洗了把脸,逐渐在屈辱和愤怒的夹缝中冷静下来。萧廷深不能死,而他也不想步上前世的凄惨结局,他必须想个办法,将萧廷深从残暴的边缘拖回来。
顾忱一面沉思,一面将自己清洗了一遍。随后他换好了萧廷深先前吩咐人送来的衣服,选了把看上去不那么令人反感的椅子,忍着疼痛坐了下来。
他摸了摸自己的衣袖——入手十分柔软,样式也很简单,但展开隐隐可见繁复瑰丽的云纹,仿佛是汝窑烧制出的天青釉瓷器,明白昭示着它不菲的价格。
他却有些想念燕北的风雪了。
燕北六州气候苦寒,顾忱从十五岁开始便驻守在那里。为了保暖,他们通常会在铠甲里套上夹袄,如果中间还能缝一层棉花,那就谢天谢地了。大多数士兵,包括他自己,多数时候都只套两件单衣,若实在觉得冷,就只能绕着校场不停地跑圈。
生活连慎京的一分安逸都没有,但好歹第二天醒来是在自己床上。
顾忱正出神想着,殿外忽然传来一声通报:“陛下回宫——”
顾忱一惊,反射性站起身:萧廷深这么快就请安回来了?
容不得他多想,殿门已经打开,早春的料峭寒风倒卷进来,拂起萧廷深的玄色龙袍,顾忱立即要跪,被萧廷深一把扶住。
“不必多礼。”
萧廷深的手坚定而有力,隔着一层衣物握在顾忱的腕上。尽管并非直接接触,还是激得顾忱汗毛倒竖,脸色顿时白了。
许是察觉到他无声的抗拒,萧廷深松了手。顾忱立刻不明显地退后一步,做出安静恭敬的姿态。
萧廷深抿紧了唇。
他的目光一寸一寸,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顾忱,在顾忱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挪动到那双安静而沉默的眼睛上。顾忱向来是温柔而和缓的,眼底永远跳跃着一抹光亮,然而此刻,那抹光完全被漆黑的瞳仁吞噬,就像一捧燃尽的火,只剩下冰凉毫无生机的灰烬。
他们明明面对面站着,却显得异常遥远。
萧廷深沉默了很久才开口:“你随顾老将军去燕北,已经六年多了吧。”
顾忱垂眸答道:“是。”
“朕听闻顾夫人和顾三小姐留在京城,你很是挂念,每月都有家书往来。”萧廷深转动着右手上套着的一枚翡翠扳指,沉声说道,“朕体恤你辛苦,从今日起,就不必回燕北了。”
顾忱迅速抬眼,惊讶地扬起了声调:“陛下……?”
“怎么?”萧廷深漆黑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你不想多陪陪家人?”
他毫不避讳地向顾忱展示出他语气中露|骨的威胁,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带着森然的寒意。一丝极轻的战栗自顾忱后背滚下,夹杂着一线冰冷——萧廷深正明明白白地用他的家人胁迫他。
……然而,为什么?
顾忱垂下目光,萧廷深衣袍下摆的那只金龙尾巴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就像他刚刚醒来时看到的那样……于是他忽地产生了一个猜测:他让皇帝满意了。
昨夜,他让皇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体验。这位初登大宝的年轻帝王食髓知味,还想从他身上要更多次。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那个打算:他需要一个办法,一个契机,来扭转前世的结局,把萧廷深从残暴不仁的悬崖边缘拖回来。
而如今,这就是那个契机。
明明他应该愤怒,应该不甘,应该屈辱,然而此刻他却莫名地、分外地冷静。他清醒地意识到,只有让皇帝始终保持对自己的这份兴趣,他才能有机会改变他,让他听从他的劝告。
如果牺牲他一个,能改写结局,能拯救那些因萧廷深而丧命的无辜者,他愿意去做——不成功,便成仁。同归于尽并没有什么可怕的,他也并不畏惧死亡。
想好了这些,顾忱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体内最后的一丝热量也一同呼出去了。他垂首,颈项弯折出一抹柔顺的弧度,然后俯身下拜:“臣谢皇上隆恩。”
萧廷深满意了。他拦住顾忱行礼的动作,向身后的大太监挥挥手:“魏德全,先去传口谕,顾氏次子即日起留京任职,擢升正三品兵部侍郎。叫礼部备好一应官印、官服。再晓谕六部,将一应公务、文书整理妥当,交予顾卿。”
朱服大太监应道:“喏。”
“你一夜未归,家人应该担心了。”萧廷深对顾忱道,“先回去吧。”
他的语气难得温和,几乎与顾忱苏醒时重叠在了一起,也与前世的凶狠暴戾大不相同。顾忱微感诧异,旋即想到,自己此刻在皇帝眼中,大约和一只需要宠爱的小猫小狗没什么区别。
他不再多言,又行一礼,告退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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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殿门,顾忱缓步踏在了第一级台阶上,身后某处忽然一痛,让他身子不由微微一晃——
“顾将军!”
顾忱迅速稳住了身形,抬眼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一个紫服的年轻小太监,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顾忱抿了抿唇:“你是……”
“奴婢小禄子。”小太监躬身一礼,“顾夫人差人,已经进宫打听了三回顾将军的消息了。适才又差了人,叫奴婢若是见着了将军,请将军立刻回府。”
顾忱心不由一悬:“母亲无事吧?”
“夫人无事,只是……”小禄子抬起头,目光落在顾忱身上,眼中那点儿担忧浓重了些,“……将军彻夜未归,夫人有些着急。将军,您……您无事吧?奴婢……奴婢为您叫一顶轿子……?”
“……不用。”顾忱依然站得很直,“烦请你带话给我母亲,就说我即刻回府。”
“可是将军的马拴在司马监,离甘泉宫有很远一段距离。”小禄子的脸色几乎比顾忱的还要苍白了,他难以置信地望着顾忱,“将军您还要骑马……?”
他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知道了,那种怜悯和同情,让顾忱不由得耳根一热:“我真的没事,你快去传话吧。”
小禄子应了一声,走到院门口时远远回头看了一眼,那位顾小将军正快步向司马监的方向走去,风拂动着他天青色的衣袍,修长身姿挺拔如青竹,当真是很好看的。
早听说顾家二公子容貌昳丽,风姿卓绝,真人却比传闻还要美上几分,难怪陛下……
小禄子缩缩脖子——他还是快走吧,这事儿可要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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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忱走后,萧廷深独自站在窗前,沉默着用指尖摩挲一方天青色的帕子。
帕子式样简单,也没有多余的花纹,一看便知是男子所用。帕角用淡蓝色的绣线,勾勒出了一个小小的“忱”字。
片刻后,他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容。
“你必定要恨朕了。”他低声自语,“朕本想再忍忍,可朕……忍不住了。”
他用食指的指腹轻轻划过帕角那个“忱”字,许久,低低地叹息。
“抱歉。”
第二章
顾忱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司马监,又是如何一路走出宫门的。
他还有些宿醉遗下的头疼,被冷风一激,仿佛整个人被丢进了冰寒刺骨的雪地里。剧烈的颠簸下,他感觉自己就像个破破烂烂的玩偶,只勉强被几根线牵在一起,维持着没有散架。
他不敢想象母亲此刻是怎样的焦急。
依照前世的记忆,这时候的萧廷深正因戕害兄弟手足而遭到无数儒生的非议,顾忱的母亲虽久居后宅,但她出身书香世家,顾忱的外祖父更是在国子监任职,那些对萧廷深的不利传闻,母亲不可能一无所知。
再加上顾忱已经是顾家唯一的儿子,又是母亲一手带大。他进宫觐见一个已有恶名的皇帝却一夜未归,母亲难免会猜想他是否遭遇什么不测。
而母亲性情外柔内刚,为人正直,若知晓顾忱留在宫里的真正原因……
仿佛无数把小刀在体内乱攒,顾忱全身上下都叫嚣着疼痛起来。然而眼下哪容他顾及自己的伤势,他只能咬紧牙关,想起回府的路上有一条小路,虽然颠簸,但会加快些速度。他一拽缰绳,调转马头向小路上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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