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笙忙捂住耳朵:“疼!疼!我听见了,爹,我听见了!我不惹事!”
他爹把他推给旁边的人,然后又匆匆走开忙去了:“你教教他,我得去忙了。”
小笙一边龇牙咧嘴地揉着耳朵,一边对把他救出来的人半是撒娇地抱怨道:“三师兄,爹今天好凶啊。”
“好好听师父的。”三师兄把他带到后台,指给他个地方让他坐着,又塞了一本画册给他翻,“别出去,也别乱动东西。待会儿开唱了,不要随便乱看。你就待在这儿,等唱完了跟我们一起回去。”
那得多无聊啊……小笙噘着嘴点头答应了。
三师兄训他:“你这次真不该偷偷跟来的。师父答应你下次就是下次。这次和以前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小笙好奇问道。
“我们戏台都搭上了,你可瞧见有人来准备看戏了?”
小笙摇头。也是,往常戏班在一个地方搭好台子后,早有人过来搭话了。而且,他被他爹拎过来这一路,瞧见周围的景象也不太对——唱戏搭台那得是在周围有人家的宽阔地方,这里却像是一条土路,周围也不见屋舍。那这戏是唱给谁听的?
三师兄警告他:“这次的戏不是唱给人听的,是用来祭神的,祭的是有应公。所以万万不能出事。你别乱来,到时候害了全班子的人。”
小笙果然吓住了,乖乖点头。他不是什么都不懂,祭神的戏和祭神的戏也是有区别的。有的为了祭神唱的大戏就像庙会一样,热热闹闹的,大家都聚集来看,也没什么太多的禁忌,神明不怪。那都是庇护一方的正神。有的却像现在这样,规矩很严,有应公,那是阴神,虽称为“神”,实际上却是鬼。唱这样的戏,必须要小心。
三师兄看吓住他了,又交代几句,然后就离开了。
小笙乖乖坐在后台,既不乱跑也不乱动,只紧紧捏着手上的画册。
台前锣鼓响,扮上相的优伶先高声一呼:“哎!万应庙中有应公,堂前有请啊!”
小笙坐在墩子上,脚没有动,眼睛忍不住往外瞟了一眼。
戏台搭在荒野土路上,正对着万应公庙的正门。
台前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伴随着台上的唱戏声,别有一种诡异在。
小笙心中慌慌,只瞧了一眼,就迅速转回了脑袋。他心中仍有好奇,只好强行让自己低头看起画册,注意力却一直被台上的唱戏声拽着走,怎么都看不进去。
这不是给活人看的戏,这是祭祀给鬼神看的戏。
小笙心里不停念叨着。
希望不会出篓子,希望有应公们满意,希望不会为难班子里的人……
在小笙看着空空荡荡的戏台下方时,一群有应公挤挤挨挨地抻头望着戏台。有摇头晃脑听得入迷的,也有拽着旁边儿人问“唱得啥呀这是?给我讲讲呗?”
旁边儿的有应公搁那遗憾:“可惜没把瓜子儿啥的。”
这边儿的继续锲而不舍地扒拉他:“你下次托梦让他们带把瓜子儿来不就完了?快跟我讲讲唱得啥呀!”
“你听不懂还来占什么位置?去去去!别打扰我听戏!”
“听不懂咋了?听不懂还不让听了?!”
趁着热闹劲儿,有偷偷想要扒到台子上看的——反正凡人也瞧不见他们。结果就惹了众怒,被一群有应公一起薅下来给挂树上了。
点灯法修好了吗你?身上阴气未去,把人吓跑或弄病了,下次不来了怎么办?他们这荒郊僻壤的,无聊得快长蘑菇了,来一回唱戏的容易吗?
被挂树上的那个挣了两下没挣下来,安详地挂在上面不动了——树上视野不错的。
庙门外的有应公快乐看戏,庙门里的有应公苦着脸,想往外张望却又不敢张望。他对面坐着个眉发皆银白如霜雪的客人,得先把这位麻烦的客人招待好喽。
外面细草浓荫,朱栏画灯,咿咿呀呀唱得热闹,里面却幽暗寒凉,独剩下一个个空了的木偶陪着他。有应公欲哭无泪。
这客人是今天突然到访的,生就一副世间罕见的好相貌,人却冷得比他们这些孤魂野鬼更不像活人。
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路……不过,知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重点是他打不过人家——他们满庙的有应公们捏一起都打不过人家。
但凭啥只有他得留在这儿招待客人?他也想看戏啊。
悲伤的有应公假装自己不喜欢看戏。
“……然后李先生就离开了。差不多就这些,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有应公道。
这个不请自来的白发客人是冲着曾经一指让他点燃了心焰的李泉先生来的。他对李先生了解得也不多,知道的那点儿东西也没啥隐秘,就算讲得再仔细,一炷香的功夫也就讲完了。
可以了吧可以了吧?他想去看戏啊!他已经死了近百年了,近百年都没有过娱乐生活了!
有应公可怜巴巴地看着胥桓。
胥桓眼睛一抬,霜冷的睫掀出一对孤寒的星。他还什么都没有说,有应公顿时已自觉地开始绞尽脑汁起来:“真的在没有别的了。我当时说,想要跟着他来着。他都没要我,说,等我修好了再说。哦对了!会刻木像的闻老汉和他的一对儿女大锣小鼓,之前是去敦西城投奔吴侯了,不过……不过后来,吴侯没了,我们也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如果您能找到他,说不定能从他们那再知道些李泉先生的事。来庙里之前,他就是跟闻老汉他们一起的。”
“你去吧。”胥桓道。
有应公大喜,一溜烟飘出去。外边儿才唱了个开头,他还来得及看呢!
庙内无窗,昏昏暝暝,胥桓坐在暗影里。庙外的戏一句接一句地传进来,由不得人入不入耳听。
“……
“我好比哀哀长空雁;我好比龙游在浅沙滩;“我好比鱼儿吞了钩线;我好比波浪中失舵的孤船。
“……”
戏台后,小笙捏着画册发呆。这是他大师兄唱的,戏他是熟的,但还没经历到能听得懂这戏词的年岁,只是觉得他大师兄唱得比以前更哀了。
入耳不入心,脑子里就在胡思乱想。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模模糊糊地知道去年年景不好,大师兄去年离了班子一趟,说是要回家乡看看,回来后人瘦了很多,再也不提家里的事了。
小笙又胡乱翻了两页画册,眼角忽然瞥见什么东西。他下意识抬头往那边儿一看。
蝴蝶!
是那只漂亮得惊人的,他以前从未见过的蝴蝶!
小笙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脑袋转过去,眼睛紧紧盯着蝴蝶。它落在箱子上,身上正披着一缕从挡板缝隙里照进来的光,翅膀上迷离闪烁如梦似幻。这可比他翻过不知道多少遍的画册好看多了!
小笙还记得自己不能乱跑乱动,他屁股坐在墩子上,脚转了个圈,面向蝴蝶,身子向前倾,脖子探长,双目越来越痴迷……
……
“……回首繁华似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台上已唱到了另一出,三师兄唱的是旦,水袖才扬起来,后面的戏词一下卡在嗓子里,变成一声怪异的长调,修饰妩媚的眼睛也瞬间瞪了个铜铃大。
小笙!他怎么跑戏台上了?!
小笙不知怎么上来的,呆木木地站在他水袖底下。他三师兄口唱的戏停了,洁白的水袖却还在往下落,兜头盖了……水袖从他身上穿过去了!
洁白的水袖飘飘荡荡落了地,他三师兄的脸也彻底白了,从涂的满脸的妆粉下都透出惨白来。
乐声也都跟着停了。班主急慌慌地冲上台来,脸色瞧着还镇定,却不停地渗出汗珠,密密麻麻的从脸上淌下来。他手上捧着一个香炉,点燃后放在地上,直接在戏台上冲着台底下跪下了。
“小儿无知,冒犯了诸位……”
上边戏班的人都以为是小笙不知怎么得罪了有应公,下边儿的有应公们也在议论纷纷:“怎么了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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