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孔武有力的侠士,是个真正的好人。他护着我走过了后半程的路,一直来到这涉州城里。这里靠近梁都,有人护卫,还算安稳,我也就一直住下了。那位侠士……”
店外突然出现些嘈杂声,把人们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有好奇又性急的人张望了片刻,仍不见发生了什么,唤来小二询问。
早有跑腿的小伙计出去打听发生什么事情了,这会儿回来,正好传给担心的客人们。
“守卫军退到城墙上了,把流民放到墙根。有饿疯了的流民在拦出入城门的人和车讨饭,就闹出动静来了。”
这消息在店里一传开,客人们登时都炸开了锅。
“怎么给放这么近?”
“守卫军在想什么?”
“这以后可还怎么出城啊!”
“还是梁都好,听说在三十里外就把流民拦住了。”
“听说有马车被流民强拦住的,别说东西了,连人都没了。那些流民都是疯子!”
店里的人或愤愤不安或唉声叹气,常安渡也生出不安来。流民固然值得同情,可饿疯了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好些人匆匆灌下碗里剩的面汤,结账离开店里。能在这个时候还到外面吃饭的人都是有些身家的,能不能安全的出入城对他们影响很大,流民们对自己与自己的资产安全影响需要他们尽快做出应对。
汤面已吃尽,离开店铺后,外面的嘈杂声更大了几分。
漓池遥遥投去一道目光,城墙下有人在放粮,但远不如曾经卢国王都与玄清教在甘南城做得专业。流民们挤成一团,因为害怕轮到自己时就没粮了,所以都疯了似的争抢着,得到一点吃的就拼命塞进喉咙里,甚至有被生生噎死的。至于踩踏碰伤的,更是不计其数。放粮的人已经不知所踪,只剩下一群抢红眼的饥民。而驻守城墙身披铁甲的士兵们,只是沉默且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这样放粮,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
涉州城。拱卫梁都的、繁华兴盛的,涉州城。庇护这里的,应该是梁国的力量才是,本该如此才是。
……
“你不该恨我。”
胥有容缩在角落里发抖,指甲抠进肉里:“胥桓,在你让我看见你杀了我的父母之后,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我让你见了他们最后一面。你的父亲也杀了我的父母。”都极说道。
“你在骗我!”胥有容尖利地嘶声道。她已经哭得没有泪了,只剩下满是血丝的眼睛瞪着都极。
胥昌与胥桓同父异母,胥桓杀死她的父母是在杀死他自己的兄嫂,可如果胥昌杀死都极的父母,就是杀了他自己的亲父!
胥有容现在也听过了那个甚嚣尘上的传言,可如果胥昌有能力害死老梁王,又怎么会被压制得保不住自己的储君之位?
“他还真是把你养得天真。”都极淡淡道,“涉、靖、洪三州之城拱卫梁都,是梁都最有力的屏障,纵使国内势力纷乱,但这三座城一直掌握在胥氏手中。但自你父亲登位以来,涉州城就落入了罗教手中。你猜,他用涉州城与罗教做了什么交易?”
“这不可能!”胥有容的声音比之前更大,可她也抖得更厉害了。
罗教是梁国内势力数一数二的邪派,他们信奉着一个唤做罗生老祖的神明,最出名的教义就是“无生父母”……
都极还在不紧不慢地说着:“罗教信奉无生父母,天下所有人皆为罗生老祖的孩子,皆该拜罗生老祖为自己的父母,像恭敬奉养亲生父母那样恭敬奉养罗生老祖,至于自己真正的父母……”
都极讽笑了一声。
“胥昌与他们倒是一拍即合。”
胥有容疯了似的扑向他,但那个人,那个迫走她兄长、杀了她父母后还能说自己不该恨他的人!他只是伸出手,瘦长苍白的手按在她头上,她就无法控制地陷入了梦中。
在彻底昏倒过去之前,她听到那人的声音:“我至少让他们死得痛快,阿慈……”
她没有跌在地上,都极托住她,把她抱回床上,床榻柔软温暖,胥有容却极不安稳,皱着眉蜷缩着。都极站在榻边静静地看了片刻,忽道:“看好她。”
空中传来一声应是。
都极转身离开宫殿。
二十三年前,他的世界一日之间天翻地覆。囚禁在宗祠的十年里,阿慈不止是使他活下去的人,还是唯一一个同他说话、对他展现出善意的人。即使是在借着胥康之病而得以离开宗祠之后,她也是王宫中的唯一一个。所有知情的人闭口不言,不敢与他交流,胥昌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与他有所接触,胥康甚至不知道自己所患之病需要换血医治,只以为他是个生性冷淡体弱多病的小叔。唯有阿慈,她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胥昌又不想让自己的女儿知道那背后的真相,所以还一直天真地向这个体弱多病的小叔释放善意。
胥昌杀了自己的亲父,自己倒是愿意给儿女做个好父亲。
但不管前因如何,他都珍惜这点善意。所以……
阿慈,你最好能够想明白。
……
阿慈沉在梦中。
她感觉到很冷,又很热,嘴唇干裂,喉咙像在冒烟,胃里火烧火燎的,可身上却冷得打摆子。她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身下冷硬的石砖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可她已经虚弱得连支撑自己爬一爬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的头也很疼,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眩晕。每一点声音都在她脑袋里放大成刺耳的杂音,像是用铁钉在脑子里钻出来的声音。她甚至恨不能就此死去,可是另一种情感却从她心底撕扯出来。想要活着,一定要活下去!
于是她勉励支撑起身体,手掌与地面接触的地方疼得她想放弃,她太瘦了,瘦得好像只剩一层皮裹着骨头,骨头与冷硬的地面碰撞,关节被迫撑起虽然轻得可怕却已经令它难以负荷的体重。
阿慈想要放弃,就那么倒在地上吧,就算倒在地上的滋味,也比一定要爬起来的滋味要好受得多。
可这具像把骨架在蜡里浸过两次就提出来的身体还是爬着。她控制不了。
这不是她的梦。她只是附在这具身体上,感受着这具身体的感受……和情绪。
她被迫在这种苦痛中爬起来,但不是站或坐起来,只是在爬,爬到她脑中那刺耳声音最大的地方,然后重新倒下去。
等到那冰冷的东西打到她嘴唇上后,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要爬到这里。她听到的那声音,那是雨声,雨水从屋顶漏到这里,冻得她五脏六腑都快要凝固,可她得吞咽着,哪怕每一次吞咽喉咙都疼得像在咽粗砂。
她需要喝水,再不喝水,她会死的。
而他要活下去。
……
胥有容突然惊醒过来,她趴在床边,像连心肺都要呕出来一样吐着。泪水流到颤抖的手上,又湿又冷。
她梦到被关在老宗祠里,饥饿却并不是最难忍受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跟她交流,没有书籍、没有纸笔,门窗永远紧闭,连正午的光透进来都是昏暗的。她把每一块砖都数过了,连哪一块砖上有几道裂纹都记得清清楚楚。
她感觉自己正在发疯。
后来,她已经不再数砖了。她开始数自己的骨头。她已经瘦到可以清晰地摸着自己数起自己身上的骨头了。
她的头很痛,也很晕,每次数着自己的骨头数好像都不太一样,有时候数出来会少几块,有时候数出来会多几块。有时候数多出来的时候,她就会想,那些骨头多出来了,她是不是可以把它们咬下来,吃进肚子里去?这样会不会就不那么饿、不会那么难受了?
她是不是已经疯掉了?
胥有容趴在床边吐得泪流满面。
那不是她的梦,那是胥桓的梦。
那是她父亲,曾经对胥桓做过的事情。那是胥桓曾经被关在老宗祠里的经历。
那是胥桓的憎恨。
……
涉州城。
神明遥遥收回目光,目中因果茫茫。
上一篇:在虫族怀里吃软饭的我
下一篇:人设崩塌后反派连夜跑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