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澜向前走了几步,水面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不断有涟漪荡起,如同下起了看不见的雨。无数水纹回荡在水面,水纹扩散开时,她看见那些藏匿已久、不可为人所知的心思,以及种种不甘与怨怼,疯狂而残忍的念头……岁月如一条大河,在往昔与现在之间平静流淌,一念牵动起千千万万浪花,她仿佛看见另一个自己,在光阴的那一端隔空望来。
她低声道:“别回头。”
话音散落在水面,幻象丛生。不过是数十步的距离,却好像已经将前半生度尽。回忆如泥沼般牵绊住她的脚步,过往的一幕幕在兴灭的水纹间好似浮光掠影闪瞬即过,景澜心有所感,低头凝视着其中一圈细小的涟漪,抬手接住了一点雨滴。
深夏草木葳蕤,落日余晖遍洒大地,与云霞辉光相映,形成一股奇异绚烂的光色,将群山笼罩在其中。景澜坐在石阶上,乌发如缎,雪白的面容上一抹淡红晕染。她浅色的眼眸映着天光云影,犹如两枚浸润过溪水的琥珀。
发辫解了一半散在肩头,她垂首折了一根草叶,无意间发现绿叶中藏着朵细小的紫花。
手指夹着花,她沉默地看了良久,忽闻脚步声传来,头也不回道:“娘,你来了。”
女人在她身旁坐下,随意道:“在看什么?”
景澜把花扔了:“没什么。”
“想回寒山去了?”女人说道:“还未问过你,与那些同门之间相处的如何?”
景澜眼中带着少许茫然:“他们……我记不清了,应当还不错罢。”
女人温柔道:“不喜欢就不用再去了,就留在娘身边,好不好?就我们母女二人,在这山上相依为命,像往常一样。”
景澜眼睫一动,看着自己掌心纹路道:“你不是说,要我跟着司徒道长学咒术吗?”
女人握着她的手说:“娘不该逼着你的,是我强求了。”
景澜不说话,女人等了一会,又开口道:“你不愿留在娘身边?还是想回寒山学咒术?”
景澜嗯了声道:“有人在等着我回去,我与她曾有过约定。”
女人静了一静,笑道:“怎么,在你心里,她比娘还重要?”
景澜看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在我心中,你们都是一样的。”
女人耐心道:“要你留下来是为了你好,人人都有私心,就连寒山也未必像你所想的那般,还记得你在侯府见到的那些人吗?”
景澜道:“我记得。”
“这就对了,你要分得清谁是真心,谁另有心思。”女人说道:“谨言慎行,他们之中说不定就有人奉命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时刻留心,千万不要轻信于人。”
景澜俯身折了一片青草,夹在指间把玩,点点头道:“是这样,你说的对。”
女人道:“将真心交托于一人,是件极危险的事,不要去尝试,因为你必然会后悔……”
景澜动作一顿,青草从指间滑落。她望着掌心,隐约想起有人曾问过自己:“所以你是……你是打算反悔了吗?”
好像是在寒风中接过那人的一滴眼泪,手指猛然蜷缩起来,她怔愣了许久,耳畔传来一句清晰的回答:“不,我从未有过这种念头。”
女人柔声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听娘的话,留下吧。”
她的手轻覆在景澜手上,景澜极为认真地端详了她一番,微微一笑,目光中有几分感伤,轻声说道:“其实她从未叫我留下,她对我说过最多的话,不过是依你所想的去做,不要留有遗憾。但人这一生中,就算事事依心愿所为,又怎么会没有一两件憾事呢?”
女人眼瞳紧缩,张着嘴发不出声音。
景澜笑意渐淡,轻轻放开手,只见女人喉头插着一柄短刃,源源不绝的黑气从伤口溢出!
女人捂着脖子缓缓倒下,幻象破灭,她的面容不断扭曲,最后变成一张男人的脸。四周景象迅速褪去,他们依然没有离开那漆黑的水面,那男人倒在水中,试图将插在喉上的短剑拔出,双手却好像碰不到剑。他只得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景澜,断断续续道:“这、这是什么东西,它为什么能……”
景澜将短剑用力一按,轻声道:“你以为我的剑留在之前的地方,就再也拿你没办法了吗?”
男人身上的道袍逐渐消失,随着他不断挣扎,原本画中仙君的模样渐渐衰老,恢复成景澜最初所见那龙袍老者的样子。他眼中黑光散去,只剩一片灰白,一身力量似乎都被喉上短剑汲取而去。
老者喉中发出几声咯响,怨憎地盯着景澜:“你……迟早也会……”
景澜唇色苍白,握着短剑的手微微颤抖,五指指缝间溢出暗红细线:“这柄心血凝成的咒剑,是我早就为你所准备的,这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老者再难说出一词半句,几番挣扎之后,手终是无力地垂于身畔,身躯缓缓沉入水中。
黑水无声翻涌,从四方聚来,水流旋转再度形成漩涡,景澜静静看着老者被水淹没,最后一刻才将短剑放开。
手一离开剑,她便觉心骤然一紧,痛楚蔓过四肢百骸,令她不得不暂且伏跪在地。而手足皆如失力般,丝毫不听使唤,她呼吸微滞,额头冷汗涔涔,眼前阵阵眩晕,竟是动也不能动,越是心急,越觉痛楚难忍。
她知道此地不是久留之处,应该尽快离开,便强撑着走了几步,想快些离开这漩涡中心。而激流中一根黑羽载浮载沉,在景澜转过身去的刹那疾飞而起,尾根毫芒一闪,正中她的背心。
瞬间水浪高涨,景澜只觉一股阴冷的气息从后背袭来,周身如坠寒窟,连指尖都仿佛覆上了一层薄霜。勉力前行数步,再难为继,没入水流前她心中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万万不能让师姐知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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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元秋面无表情道:“我已经知道了。”
景澜迷茫地睁开眼,落入漩涡的激荡感尚未褪去,仍觉恍惚,闻言下意识说道:“知道什么?”
洛元秋磨了磨牙,一想到方才惊心动魄的那一幕便恨不得将她揍上一顿,冷笑道:“你前脚刚教训完我,说什么不可孤身犯险,然后连话也不留一声,转头就一个人走了!”
她忍无可忍,上前在景澜肩头重重一点,怒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幻境中都做了些什么?到底是谁大意轻敌,让自己身处险境的?是谁?!”
景澜嘶了一声,手捂着被戳痛的肩膀向后躲了躲,突然感觉之前的痛楚都已经消失了。她望向周遭,只见天中一轮皎月,夜色中山林茫茫,几步之外便是一条溪流。流水在月光下闪烁着银光,犹如千万个梦境。
“我不是在……”
见洛元秋脸色不好,她果断一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们还在那壁画中吗?”
洛元秋正在生气,根本不想和她说话。景澜望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说道:“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师姐,梦里有你,有我娘,有许多人,他们都还在。”
她回过头,眼中仿佛有泪光一闪过,掩饰般低下头道:“应该只是梦罢了。”
洛元秋心中一软,一时竟忘了自己生气的缘由,挨着景澜坐下说道:“都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伤心难过了。”
计已售出,景澜暗自松了口气,沉重地点了点头。她无意中看见洛元秋左手伤痕累累,右手也是如此,顾不得再佯装哀伤,立刻道:“你的手怎么了?”
洛元秋平息的怒火再次涌起,一副“你竟然还敢来问”的愤怒神情,大声说道:“你消失之后不久,那座宫殿就、塌、了、一、半!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我在土里挖了半天转头瓦片,才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你!”
景澜惊讶道:“你用手去挖?”
洛元秋懊恼地瞪了她一眼,只恨说出口的话不能收回,窝火道:“不然呢!”
当时兴许是哪根殿柱支撑不住,导致半座宫殿轰然倒塌,屋瓦飞速落下,哗啦啦地覆盖了中央以及那把金龙椅所在的地方。洛元秋想到景澜还不知所踪,或许仍在那中央,顿时被吓的魂飞魄散,不顾头顶随时都有可能倾塌的屋脊殿梁,先扑到那堆瓦片上,手脚并用地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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