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践(19)
“再然后,启承公司慢慢变成了安然启承集团,旗下慢慢发展出安启医药有限公司,启承药品营销有限公司、承飞药品进出口有限公司多家子企业。”
“然后陆承找到了我,那年他二十五岁,却是我的三十岁生日。他找到我的时候,已经调查过我的全部资料,他手上握着我挪用资金的证据,那些证据至少够判我十年,然后他问我,季涵,你要和我说什么吗?”
“我那时候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我听见陆承敲门的时候,我甚至想就这样被抓走也没什么不好。但我还是告诉他,对不起。”
“然后陆承看着我,看了很久,缓缓叹了口气。他说,我原谅你了。”
“我原谅你了,那五个字,成了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我突然大哭起来。我跪在陆承脚边反复道歉,一边说我不想坐牢。蜂拥的悔恨让我痛苦的不知如何是好,我已经失去了所有,而陆承对我的宽恕,就好像我一无所有的生命里,最后一丁点的那道光。”
“我求他原谅我,仿佛那就能救赎我似的。那天陆承没说什么,他面无表情的当着我的面,烧了所有我文件。”
“他说曾经他在天桥上晕倒。我送他去医院,垫了三百块钱......”
“所以他还给我,他一万倍的还给我。他原谅了我,那三百万就当是他还我的。从那天起,他不在欠我任何东西。”
“你无法理解,那时候的陆承,真的像是把我救了一样。我终于开始试着原谅自己。”
“再然后,过了很久,我终于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我找到陆承,问他还愿不愿意信任我......他没有摇头,所以现在我仍然跟在陆承身边。”
第二十三章
季涵说:你看,陆承就是这么个心软的一塌糊涂的人。
别人对他一丁点的好,他都记在心里。
他是个在泥沼里、刀尖上都滚过一圈的人。虽然练就了一副铜皮铁骨,却唯独缺少了一颗铁石心肠。
季涵对许青舟道:我知道你很无辜,许河的错误不应该由你来承担。
可你无辜,那陆承呢?他就不无辜吗?
季涵说:我就是偏向他,偏袒他,谁叫我欠他的呢。
这十几年,许青舟你尚有父亲,下有妻女,你有两个家,你过着幸福的日子。
可陆承呢?
这十几年里。陆承之所以这么拼,是因为,他从没有一日有过家。
他的家被许河毁了。
他不拼,便没有容身之处。他孤寡一人,不同这世道斗一斗,就没法心安理得的过下去。
当初陆启跳楼自杀以后,陆家父母只是想要学校给一个说话。
可是许河不肯交出陆启的遗书。你知道他在陆家父母最后一次抱着陆启骨灰来找他的时候,说什么吗?
----他们那是在帮他。
许青舟似乎猛的想起了那天的场景。
那天他在书房里写作业,门口传来激烈的拍门声。有女人哭着叫嚷许河开门的声音,随后是门口传来的激烈争吵。
女人在哭,声音很尖,许河含着烟呛的嗓门也有些大。
许青舟听见了许河吼出那句话。然后门外一瞬间寂静了下去。
三条人命啊,季涵说,霸凌陆启的学生还是未成年,他们连是非都还分不清楚,归根究底,陆承把一切怨在许河头上,不冤。
你们许家欠他的,许青舟,你要怎么还?
你拿什么还?
你又如何还得起......
季涵的话,一字一句,像是锥子戳在许青舟的心上。让他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饭吃到这个地步,再可口美味的食物,也变得味如嚼蜡,难以下咽。
许青舟的脸色有点发白,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像是如有实质的空气变得凝固,在一点点像挤压着他的肺部。
许青舟垂着眼睛,看着杯子里不断冒出细小气泡的液体。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一时变得沉闷。直到季涵叮里当啷的电话铃声响起。
陆承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像是一瞬间戳破了气泡,周围鲜活的声音重新透过碎掉的薄膜进入许青舟耳朵里。
许青舟听见电话里陆承不耐烦地问季涵:“你一个上午都滚到哪儿去了。医院那点破事一个小时办不完?下午还开不开会了。”
季涵举着电话笑了笑:“开啊,资本主义压榨劳动者也得有个限度不是?我吃午饭呢,吃完就回去开会呗。”
“吃饭?”陆承哼了一声,“你不都在楼底下买微波炉食品吃的吗?我怎么不知道你今天中午有应酬?和谁啊。”
“和......”季涵眯起眼睛边笑边说,“你猜和谁?”
陆承那边诡异的沉默下去,而季涵并没有把这个关子卖得太久。
“和许老师吃饭呀,你是不是昨晚让他找我?该替他办的事情我都办好了,许老师为了感谢我,要请我吃饭呢。”
季涵说的轻松愉悦,好像隐隐约约炫耀什么似的。许青舟张口想打断,但又觉得喉咙被什么堵着似的,说不出话。
陆承在电话里粗喘了几声,然后大骂:“吃个屁!滚回来开会!”
说完以后就恶狠狠地挂了。
季涵闷着声音轻笑,笑的肩膀都抖了抖。
佛说,众生皆苦。
许青舟以前总不能理解这四个字。
他好像生来就带着一种老天爷赏赐的骄傲。那种读书人骨子里的清高,像是刻在了他的灵魂中似的。许青舟觉得这世间庸庸碌碌的人,大多都是平凡之辈。按部就班的生活、按部就班的死去。
他们每日活在琐碎的闲愁里,鸡毛蒜皮的事情便能唉声叹气、悲春伤秋。许青舟既觉得无法理解,却又似乎理所当然的过着同他们一样的平庸日子,像是被生活捆住了一般,无法挣脱。
直到许河的病出现,直到陆承递出那张条约。
苦吗?许青舟想。
季涵将杯子里的最后一口酒喝完。
他随后从自己公文包里抽出了厚厚一沓文件,递给许青舟。
“今天办的住院的一些资料,转院的病历单,床费的押金,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在这里了。都已经给你打好招呼安排好,明天带你爸过来就行。”
许青舟麻木的接过那厚厚一沓东西,抬起头,看见季涵已经拎着西装外套,站直了身体。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世间,除却生死之外,皆是闲事----”
男人拍了拍许青舟的肩膀。他的眉眼柔和,面上仍旧是那副没心没肺、似笑非笑的谦雅模样,“可若是有一天......当你把这世间的生生死死,也都能看作成闲事了......”
他笑了笑:“那你的苦,大抵也就到头了罢。”
季涵说完以后,留下许青舟一人,挥了挥手便往外走。
“记得结账,算你请我的。”季涵一边说,一边接起猝然响起铃声的手机。
“陆总......这才没过三分钟......我不是说了吗吃完饭就过去开会......我还不能吃个午饭了吗......”他的声音渐小。
许青舟低头看看手里的文件,最上面一层是住院费的押金,私立医院,一个床位押金就要八万块钱----许青舟将近一年的工资。
他扭头朝外,看见吵闹的饭店门口,季涵的声音渐渐被烟火气所掩埋。
许青舟收回目光,看着桌面的残羹剩饭。
杯子里的啤酒冒着细小的气泡,从底端浮上来,又破碎在表面。
许青舟端起杯子,喝了进去。
一瞬间啤酒的味道充斥着他的味蕾。
----满口酸苦。
第二十四章
许青舟觉得自己很痛苦。
那种痛苦并不尖锐,但却极为复杂。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割裂成了一片片,零零散散的分成了很多份。
他生命中重要的人:李琴琴一份、许河一份,而陆承这个本不该存在的人,也占了一份。
而他们每一个人所承载的感情,又都是矛盾的。有爱、有怨、有亲情、有愧疚、有恨、也有怜悯。
那些所有矛盾的情感,让许青舟体会到一种被撕扯般的痛苦。
周二早晨,学校里的数学老师因为有事,临时和许青舟调了课。这导致许青舟的课全都集中在了下午,所以他想了想,干脆趁着空出来的时间,带着许河来住院。
私立医院位于文市的市中心,紧挨着市三院。中间隔了一个小区。但环境却有天壤之别。
这天上午来的时候,医院里的人不多。
许青舟推着许河去前台,把之前季涵给他的资料拿出来,问接下来应该做什么。
前台的小护士看了看资料,给住院部打了个电话后,派了个专人来领许青舟。
“许老师,您跟着我走就行啦。手续都已经办好了,今天把叔叔安置一下,然后您跟着我们去领一下必要的用品。”
许青舟连连说好。
领路的小护士一路把两人在住院部带。
中间穿过了医院的门诊大楼,后面是个宽阔的小花园。
花园绿化做的极好,亭台水榭俱全,小桥与石板路交错,秀丽的环境,倒更像是个极为高档的疗养院。
院子里不时有小护士推着老人出来散步,伴随着偶尔响起的鸟鸣声,安静又娴雅。这种气氛,仿佛透着一股生命的缓流,在时间的缝隙里舒张。
许青舟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去。
他想起陆承。最近他越来越多的想起那个人,也正如那个人在越来越多的渗透进他的生活中。每一次想起来,那种撕扯般的痛苦又隐隐约约的浮现。
憎恨与同情交织在一起。
厌恶与感恩纠缠着翻搅。
而这一刻,后者悄悄地不争气的占据了上风。
因为无论许河曾经做了什么,许青舟还是希望他活下去。
他想要让许河健健康康的活下去。
“5042,这就是您的房间了。左边这个是叔叔的床位,等会会有专门的护士过来带叔叔去做检查,许先生您跟着我去领一下生活用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