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1937(15)
比艾文矮小得多的田中副官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非常震惊,立刻收起了枪。
“……我不记得我有告诉过你我的名字。”艾文紧蹙眉头,显得很不愉快。
“医生,你似乎对你自己早已声名远播的事实毫无自觉。”他看上去笑的友善,可那双盯着艾文的眼睛就好像一只鹰,“先不说三个月前你救了谁,单单因为你的一个计策使我军在一场战斗中吃了一个猝不及防的大败仗,就值得让我们记住你了。”
“抱歉,我只是个医生不懂带兵打仗,又怎会让你们吃败仗?”艾文冷冷道。
“毒气弹,医生!你可还记得毒气弹?”这个日本男人突然加深了笑容,如同是说到了什么令他非常愉快的事情。
毒气弹!艾文当然记得,他怎会忘记那个令中国军人饱受折磨,令坚强的战地医护人员几乎崩溃的东西!他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会感到不寒而栗,然而身前的男人就像沉迷于某种兴奋中一样,原本阴郁的眼神骤然发亮。
这让艾文感到浑身不适,甚至觉得头晕恶心。
而身旁的李苒在听到“毒气弹”时满脸困惑,他并不知道前线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果可能,艾文希望这个少年永远不知道那样东西的存在,但他已经决定走上战地医护人员的道路,那么迟早是要知道的。
“……当然记得。”他说出这四个字时的声音极低,双手握拳把指甲掐进肉里,隐忍心中某种快要爆发的情绪。
“你的‘石灰’可让我们死了不少人。”这个男人在说到自己的同伴大量死去的时候没有任何悲伤和愤怒,完全是发自内心的在夸耀艾文。
“我并不是靠我一个人想出对付你们毒气弹的方法的。”
“没错,还有一个德国医生……克里斯蒂安·弗里德里希。”他微微勾起嘴角道。
艾文顿时双目圆睁。如果说,这些日本人调查他是因为他在无意中救了一个对他们来说非常重要的人物,那么调查弗里德里希医生又是为了什么?
“医生,你不用感到震惊。我们的情报网可比那些中国人灵通得多。而且我们非常欣赏人才,比起一味无用的招兵买马,我们更重视吸纳人才。”
“是的亚伯医生,我们大日本帝国最重视像您这样的人!”一旁习惯于隐秘自己存在感的田中副官突然兴奋道,竟然忘了他只是个副官,而刚才说话的正是他的长官,“伊藤大佐一直是很严苛的长官,可他却对您赞不绝口。只要医生您愿意加入我们皇军的队伍,助我们早日统一大东亚,您必将得到无上荣宠,我们绝不会亏待您。”
艾文感到头晕目眩,他真的不想再听他们用这种好似侵略别人像是无上光荣的语气说话,他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回事,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能造就出这样扭曲又不自知的军人。
“艾文!”李苒马上扶住就快晕倒的艾文,一边狠狠地瞪着田中副官。两个日本人的言辞早就激怒了这个中国少年,只是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能力反抗,所以他一再隐忍。
“医生,你没事吧?”伊藤大佐凑上前来查看艾文脑袋上的绷带,然后对田中命令道,“去叫军医过来。”
“是!”田中副官连忙敬礼跑出了屋。
只是他这一走开,原本被田中挡住的视线赫然开阔,艾文顿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两具身着青灰色军服的尸体。
他的眼前突然一黑,但很快又恢复过来,然而耳鸣就像在他的脑袋里引起大地震似的轰鸣。
“唔!”
“艾文!”
“医生?”
他用双手捂着脑袋,视线却是紧紧盯着地上的连长和医护兵。他无视一左一右扶着他的两人,推开他们就快步向前方走去,但严重的耳鸣使他力不从心,一个没站稳就跪坐在了连长的尸体前……
他们的身上血迹斑斑,有几处枪伤却都不致命,真正导致他们死亡的是身上近数十处被刺刀贯穿的可怖刀伤。
艾文顿时感到他的胸口一阵刺痛,他觉得自己一直忍住的感情突然涌来,它们像洪水一样侵袭着自己。他哭了,没有发出抽泣声,只是哽咽流泪。
他与中国军人相处了三个月,早就不单单是把他们当作伤员,虽然没有拿着枪跟他们一起上战场,但他以他的方式与他们并肩战斗了三个月……
他觉得自己的整个心都在决堤。
“艾文……”李苒蹲下来用手搭着他的肩膀以示安慰。他与艾文不一样,他能听得懂一些日语,所以早在地下室的时候就知道有两个中国军人死了,他有心理准备。
一直站在一旁的伊藤大佐没再说话,只是这样目不转睛地凝视那对蓝宝石眼睛不停地滴出水来。
忽然,艾文不再哭泣,他伸手扯下两人胸前的胸章……上面写着他们所属的队伍、兵种,还有名字,这与他们的美国大兵狗牌的作用是一样的。
胸章是为了他们在牺牲后能让活着的人知道他们是谁,而不会成为无名尸。只是这两块原本已经掉墨水掉得非常严重的胸章,沾上血污后更是看不清上面写的是什么字,艾文只能勉强看出他们属于第几师团,还有连长的姓氏……一个“潘”字。
他把两块胸章放进白大褂的衣兜里,然后缓缓站起身对着两人敬了一个中国式的军礼。
一旁的李苒再也忍不住了,哭得泪水和鼻涕直流,也跟着敬礼。
沉默不语的伊藤大佐没有阻止他们,他仍是与刚才一样注视着艾文,就好像是在研究这个美国医生的内心。
第四章 :受困上海(2)下
当田中副官带着军医走进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样的情景。这个对大日本帝国一片狂热忠心的副官顿时蹙眉,显然是对艾文他们这样的举动感到非常气愤,但是既然他的长官没有任何表示,那他这个副官当然也不能去制止。
只是忍不住说道:“医生,您可能对这些中国人心存同情,可要是当初他们配合我们统一大东亚这一伟大的理想,就不会……”
田中副官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艾文那双特别的蓝眼睛正瞪视他,蓝色的中心尽有烬火在熊熊燃烧。他感到浑身都被禁锢住,要说的话如鲠在喉,但又因这艳丽的颜色而激动地战栗不止。他的身体甚至起了反应,就算是女人也没有让他有过单单这样看着就会如此刺激的感受。
“田中副官,带军医去上面找间干净的房间。这里太脏,我们不能让亚伯医生在这里处理伤口。”伊藤大佐突然走到艾文身前遮挡住田中的视线并对其命令道。他的声音如寒冰刺骨,那双阴郁的眼睛紧紧盯着田中,像是能刺穿他的心脏。亦如他已然看穿田中在瞬间闪过的龌龊心思。
“……是!”
李苒听到这些鬼子就这样大摇大摆地把自己的家当成了他们的,顿时感到怒火中烧,然而现在弱小的他难道要跟他们硬碰吗?估计连这个大佐的脖子都没摸到就会被乱枪打死。
他担心地看着艾文,这个美国医生的脸色很差,仅仅与鬼子的数分钟对话便让这个善良的医生憔悴了千百倍。即使是为了艾文,他也不能在这个时候跟鬼子起冲突。
他们被带到了原先给艾文准备的那间客房。日本军医对他的头部伤口做了缝合,因为伤口在头部,所以进行的是无麻醉缝合。事实上缝合线一次次穿过头皮的痛苦是很难忍受的,然而艾文非但一声不吭,而且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眼前的圆桌上,思绪不知飘去了哪里。
“您需要注意休息亚伯医生,不能让病情恶化。”日本军医用他蹩脚的中文对他道。
“我知道。”艾文淡淡地回答。
“那我先告辞了大佐。”军医倒也不介意艾文不咸不淡的态度,为他缠上绷带后便微笑着对伊藤大佐道。
“辛苦您了平野医生。”伊藤大佐坐在艾文的对面悠闲地喝着茶,那双犀利的眼睛一直盯着他,完全无视了杵在美国医生身旁的李苒。
“医生,我想你肯定饿了,炊事班的人正在准备,应该马上就能品尝到。”他勾起嘴角对艾文道,“现在,我想我们应该再回到您是否愿意加入的这个话题上。”
闻言,艾文终于把视线对准了这个日本军官:“……我只是想带这个孩子回法租界,那里才是我该去的地方。”
没错,法租界。现如今已经没人能带他去南京了,这些日本人显然也不会好心地把他送还给敌方阵营。他能依靠的只有在法租界的法兰克,即使日军在这三个月里对上海进行了数次轰炸,但他们都是有选择性的轰炸,特别是人口密集的地方,同样也避开了敏感区域,例如法租界。他必须回到法兰克那里,然后另找机会去南京。
“你说的没错,医生。你应该待在法租界,我想那对于你还是对于我们来说都是最好不过的。至于加入我们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再找您谈。”伊藤大佐勾起嘴角道。
“大佐!”一旁的田中副官焦急道。
“闭嘴!”伊藤凶狠地斜眼瞪着自己的副官。他今天已经容忍他很多次,差点就想举枪把田中给毙了,但他毕竟是个军官,如果他无缘无故将他打死,上头可是会没完没了的,他可不想抽时间写报告。
“我明天会派人送您去法租界。”
“不需要麻烦你,明天一早我们自己会离开。不过,我是否可以把地下室里所剩不多的药品带走?”虽然那些东西原本就不属于这些日本人,但是现在又怎是他和李苒想拿就能拿的?无论如何,他也不愿意把这些药品留下来给眼前这些人。
“当然可以,您的合理要求我们一定满足。”伊藤微笑着站起身,“那请您注意休息,医生。我还有要事在身,先失陪了。”
伊藤大佐领着不情不愿的田中副官走出了房间。
一直神经紧绷的李苒顿时松一口气,可怎料艾文突然趴在圆桌上,痛苦地捂住头部。
“艾文!”
“我没事……我想睡一觉就会好了……”事实上他从坐在这里开始就一直头痛难忍,只是拼命忍着。
李苒扶他躺上床后艾文才感到缓解了些,随之慢慢睡去。
第五章 :受困上海(3)上
1937年11月11日,上午
艾文醒来后感觉头部好了许多,虽然起床时会有轻微的耳鸣和眩晕,但比起昨天那如同地震般的巨响已经好太多了。
“艾文!你觉得好些了吗?”似乎一直守在他床边的李苒猛然跳起来关切道。
“是的,感觉好多了。”艾文看着这个精力充沛的少年蹙眉道,“已经11月了,你不该这样趴在床边睡。”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说着他便是一个喷嚏。
艾文苦笑道:“你需要多喝热水,现在只是感冒初期,很容易压制。”
“不对不对,伤风感冒当然应该泡生姜水喝啦!一喝就好!”
“生姜水?”艾文疑惑地问。
“这点你们洋人医生就不知道了吧!生姜泡热水里喝非常驱寒,如果加上红糖效果更好。小时候伤风感冒,我爸立马泡生姜水给我喝……”过了一夜似乎恢复了精神的李苒突然沉默不语。
艾文明白,虽然他是个坚强开朗的孩子,但失父之痛又怎会在短短几日内愈合,更何况他的仇人就在屋外。就好像刚起床时的清爽突然烟消云散,瞬间又被拉回现实。
这时,田中副官敲了敲房门便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日本宪兵,一个把盛着水的脸盆和毛巾放在了脸盆架上,另一个提着食盒把它搁在圆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