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生之手(66)
韩慕坤发现给李闯打电话是需要足够勇气,酝酿一次,那难堪往往会伤筋动骨恢复上好久。所以他总是没办法立刻打第二次。
他也不再喜欢回家,小王八蛋东西怎么都收拾不干净,今天丢了这个,明天又会有新冒出来,就连衣服都有漏网之鱼,可韩妞妞已经把它拖进窝里当了床单,韩慕坤便没再动。他已经不招人待见了,不想雪上加霜地遭狗烦。
晚上没事时候,韩慕坤就在办公室里面卧房里休息。
晚上有事时候,比如现在,他会跟三五好友喝喝酒,打打屁。
“我说,你最近是爱上了单刀会吗?怎么总一个人啊。”刚跟新小男朋友卿卿我我完,汪恒新就过来关切下愁云惨雾哥们儿。
“一个人清静。”韩慕坤推开好事者大脸,“我可不想和某人似,到头来整个六方会谈。”
汪恒新还没来得及抗议,已经被小男朋友揪过去严刑拷问到底是“哪六方”问题了。
韩慕坤笑笑,不那么真诚。
朋友就这么几个,铁打阵容,流水伴儿。
要说唯一固定只有姜路和周振庭了,一个笑起来总是淡淡,从镜片后面透着让人不喜欢阴沉沉,一个吃起来总没够,圆滚滚肚子里仿佛能放下个豪华游轮。俩人刚在一起时候韩慕坤压根儿没看好,结果人家一路好了快五年。
五年对于普通人来讲可能不算什么,但对于他们这些人,难能可贵。
韩慕坤正神游着,视线忽然被一座小山挡住,他抬头,正好对上周振庭小眼睛。
“老韩,你再盯着我老婆看,别怪我不客气。”
韩慕坤很无奈,几乎想挖心挖肺了:“阿庭,你老婆不是我菜。”
“谁知道你菜是什么,”周振庭絮絮叨叨地在韩慕坤身边坐下,“我觉得你最近好像不吃菜了,搞绝食?”
姜路走过来温柔地取过周振庭手里鱿鱼丝,放到八百丈开外,然后才淡淡说:“他不喜欢士力架,喜欢小笼包。”
周振庭恍然大悟:“对啊,你那个小男孩呢,怎么最近都没见了?”
韩慕坤扯扯嘴角,要笑不笑。
“笨,”姜路一边在沙发里找舒服姿势,一边敲打自己老公,“摆明是分了。”
周振庭把老婆抱住,使其可以稳稳当当地靠在自己肚子上,然后才皱眉咕哝:“都是一群想不开人,折腾什么呢。”
韩慕坤不说话,只拿出电话在收件箱里翻翻捡捡。
韩慕坤没想折腾,可不折腾结果就是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所以他必须折腾,就像周伯通左右互搏,自己跟自己较劲。但打到最后,又分不出胜负。
李闯去东北时候是夏天。
现在连深圳都开始转凉了。
韩慕坤没勇气打电话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把男孩儿短信翻出来看,大多是那个夏天,可不论开头如何甜蜜,最后收尾永远是那句冷冰冰“你不回我就当你同意了”。
真很冷,当那个清晨他看见这短信时候。
闭上眼,韩慕坤试图去想象那个人样子。意外,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很清晰:英挺眉,墨般眼,高耸鼻梁,薄薄嘴唇……
呵,是个挺帅小伙子呢。
那一晚,韩慕坤醉醺醺地回了家。
韩妞妞听见声音,带着酣眠哈喇子就呜嗷着扑过来迎接。韩慕坤莫名其妙地冲动起来,一手搂着韩妞妞一手就掏出电话又拨了那个号码。
电话只想一声,便被人挂断。
韩慕坤皱眉,迷迷糊糊地想可能是太晚那人已经睡觉了,便不带一丝愧疚地继续狂拨。结果再打第八个时候,那边关了机。
韩慕坤忽然就生气起来,把电话重重摔在地上又用皮鞋去踩。
韩妞妞怯怯躲在一旁,想靠近又不敢。
纤细屏幕不看摧残,碎得不成样子。韩慕坤却仿佛依旧没有获得纾解,怒气就像源源不断涌出来岩浆,烧着他五脏六腑。
他只想过安生日子,他只想找个对人,他以为他找到了,他明明已经找到了啊!
第 77 章
韩慕坤酒后连环CALL让李闯一夜没睡。后来关了机,李闯就睁着眼睛望天花板。月光从窗帘缝隙透进来,一室冷冷白。
第二天再去学校讲课时候,李闯便头重脚轻好像踩在棉花上,要不是中午躲校门口旅馆小时房里补了个眠,他很可能就扑倒在了神圣讲台上。
当然,一桩可能成为美谈事迹也就这样被掐死在了萌芽状态。
李闯不知道韩慕坤还打电话来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想理了。无论他觉得自己如何如何看得开,可每次一涉及到这个男人,他还是会乱。仿佛那人在心底根深蒂固了,不管你怎么烧,烧得再彻底,风一吹,又会争先恐后生出来。
除不干净。
这天是个大风天,沈城进了入秋以来第一次降温。风卷着落叶飘飘洒洒,任凭环卫工人怎样努力,都收拾不干净。仿佛那叶子是从天上落下来,没有穷尽。
李闯没听天气预报,故而穿得有些少,多半堂体育课在操场上站下来,连打数个喷嚏。后来体育老师看不下去,给他借了件运动服,才勉强扛住。
也不知道学校领导怎么想,或者说体育教学组是怎么想,近期体育课上不干别,就是教孩子们跳啪啦啪啦舞,就电影里张柏芝郭富城跳那个,貌似给改得简单了点儿,然后李闯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谢绝领舞任务之后,肩负起了纠正小朋友舞姿重任。
韩慕坤电话进来时,李闯正无比享受地履行着自己职责。
“王乐乐,胳膊伸直——”
“谭天麒,要跟上节奏——”
“康熙你动作怎么总跟别人相反啊——”
手机在抽屉里孤零零地闪,无声,无振动,只有微弱得近乎可怜光。
等李闯发现韩慕坤未接来电,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事情了。
要不是他拉抽屉找笔,或许依旧不会发现。
那时候手机上已经不仅仅是个未接来电,还有条短信,李闯像无数买新药患者般,抱着试试看心理将之打开,只一句话——我想见你,我在校门口。
九个字,李闯理解了很久。
不过他不在乎,已经晚了两个小时,再晚些又何妨?
韩慕坤这话不完整,主谓宾都有,但缺乏具体信息。校门口?哪个校门口?深圳?那除非他脑残。沈阳?那么,这或许比脑残还要严重。
福尔摩斯说把所有不可能去掉,那么剩下那个即使再不可思议,也是答案。这话闯进脑海时候,李闯有了深深恐慌。
他不确定韩慕坤是否还在等着,当然他认为走掉可能性更大。但为了避免让人觉得他小家子气甚至藏起来不见,思索再三,李闯还是敲下了回复——我不在学校。
虽然这话还是很像借口,可由于它确实是真,所以李闯无比坦然。
三秒后,发送报告返回,这意味着短信已经抵达了韩慕坤手机,当然至于它们有没有被翻阅,就不是李闯能管范畴了。
傍晚五点,李闯准时下班。
傍晚六点,李闯在马上要到家时候提前两站下车。
晚上七点,因为没零钱可找,李闯直接给了出租车司机五十块钱,然后一个人傻站在校门口发呆。
韩慕坤没脑残,李闯看着满地落叶时不可抑制一遍遍,脑残是自己。
正当李闯转身要回去时候,刺耳车喇叭声骤然响起。李闯顺着声音望过去,出租车虽破,大灯却很亮,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然后韩慕坤就从车上下来了,薄薄呢子外套,看不出胖瘦。
李闯就那么站着,脚下好像生了根,想动却不能动。这是一个很神奇场景,以为绝对不可能出现人就这么凭空出现了,仿佛两处空间产生了某种扭曲。是,哪怕现在已经跑来了,李闯却仍然从心底抱着怀疑,似乎跑来就是为了验证自己判断一样。
可韩慕坤真出现了。
那个破出租就像灰姑娘南瓜车。
韩慕坤没办法形容自己现在感觉。他只知道这里,他也只能找到这里,他在出租车里呆了近七个小时,他几乎已经不对见到男孩儿抱有希望了。他之所以不准司机走,只是紧抓着那一点点微薄侥幸。
然而他赌赢了。
男孩儿还是与从前一样,嘴硬,心软。
李闯先开口。他没问韩慕坤怎么过来了,他问是:“你过得好吗?”
韩慕坤有些激动,沙哑声音带着不易察觉颤抖:“不好。”
韩慕坤忽然特想抱抱李闯。
李闯却笑了:“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就安心了。”
夜色微凉,韩慕坤胳膊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略显滑稽。
李闯被男人表情刺痛了一下,险些要放弃。可最终,他只是深吸口气。
奔过来是冲动所致,可在见到男人一刹那,李闯就后悔了。所以他现在要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系好铠甲,重新成为全副武装战士。
“所谓门槛,过去了便是门,过不去就成了槛。”李闯平视着韩慕坤眼睛,一字一句道,“你过不去,就别跟自己较劲了。”
韩慕坤微微愣着,动了半天嘴唇才发出声音:“那你为什么还过来?”
李闯定定地望着他,良久,才说:“我过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韩慕坤眼睛轻微眯了下,再无话可说。李闯每个字都像一把刀子,割得他生疼。韩慕坤从没体验过这样痛楚,疼到胸口骤然缩紧,疼到身体无法呼吸。
又起风了。
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吹得夜色愈发萧凉。
“你回去吧,”李闯忽然说,“那么大买卖,离了你不行吧。”
韩慕坤看着他:“你知道我过来干什么就让我回去?”
李闯耸耸肩,淡淡扯起嘴角:“不管你过来干什么,都是浪费时间,时间就是金钱,商人不是都不做赔本买卖么。”
韩慕坤听出了那话里讥讽,可他没办法接茬,只得绕过去换了话题:“你不住学校?”
无关痛痒问题,所以李闯实话实说:“嗯,在初中实习呢,住家里更近。”
韩慕坤微微低头,自己被路灯拉长影子一直延伸到李闯脚下,看着仿佛被人踩住了一般。他记得李闯之前说要到深圳实习,所以即使那个月他没跟李闯联系,却还是去公司人事部打了招呼。他其实做好了除心理之外一切准备。
而现在,似乎心理也可以了。
他知道李闯在为之前事情生气,他那种表现,搁谁谁都会生气,所以他是认真想说一次——
“对……”
“对不起哈。”李闯抢了韩慕坤台词。
当然李闯并不是故意,因为韩慕坤几乎和他手机同时发声,而显然,后者冲击性更大,所以在说完对不起之后,他马上到一旁接了电话。
韩慕坤维持着“对”口型,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直到李闯抑扬顿挫语调响起,他才微微回过神儿,然后裹紧了四下漏风薄外套。
李闯电话是他导师打来,开口便是赞扬自己学生在实习学校优异表现。李闯虽然很奇怪这表扬出现时间段,却还是乖头乖脑把赞美之词全盘接下,笑得无比灿烂。
终于导师切入正题,原来是希望李闯在实习单位给他做个有关社会学方面抽样调查,教师和学生都是很好样本,意料之中事情,李闯并不意外,所以应得也很干脆——和导师打好关系总是没坏处。
一通电话讲了也就五分钟,但等李闯再回来时,脸上多了分红润,少了分惨淡。
李闯低头把电话往兜里塞,也不看韩慕坤,就嘴上问:“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