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有隐疾(4)
还有一句藏在心底的担心没有人敢说:万一不随着大流,下一个倒霉的人变成自己那怎么办呢?
于是原本只是某几个人的个人行为演变成了班里大规模的排挤。
高珣依旧还是那样。
只是把自己的午饭地点从教室转移了。
当然了,基于学校实际上的卫生情况,高珣不可能像电视剧里那样去洗手间吃饭。
他转移的地方是位于副楼的美术教室。
二中高一的学生是有美术课的,虽然和音乐课、体育课一样,明明一周克扣得都只剩一节了,偶尔还是逃不掉“任课老师忽然生病所以这节课我们来学习数学”的命运。
但是按照课表上来讲,他们还是有美术课的。所以相应的,也有美术教室。
一个学期难得几次照常上的美术课里美术老师注意到高珣的色彩感很好,构图也有点功底,对他印象挺深,因此在高珣问他借备用钥匙说想趁午休的时候在美术教室画画放松一下时他没有过多的犹豫就借给了他。
也就是在这个美术教室的门口,高珣第一次遇到了况怀谷。
那天高珣和往常一样,拎着自己的饭盒去美术教室吃饭,瞧见门口戳着个男生,握着教室的门把手摇了几下发现纹丝不动后啧了一声又转到窗户那里,试着推了推。
窗户没有锁,他很庆幸地叹了口气,然后顺着窗台爬了上去。
男生翻窗翻到一半,骑在窗框上时高珣差不多刚到门口把钥匙插进锁里。
他开门进去,对方也正好应声而落跳进教室。
两个人六目相对片刻,对方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冲他笑了笑说:“我来拿手机的,上节课落在这里了。”
高珣像没听到一样只是走到后排的座位上坐下,把手里的饭包打开,握着勺子吃起来。
男生找到了他遗落的手机揣回兜里后看着高珣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跑到美术教室里来吃饭啊?”
高珣不声不响地继续吃他的饭,那男生却没有被这种让人下不来台的无视所击倒,耸了耸肩干脆反坐到高珣前面的位置上,趴在椅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高珣吃饭。
“我叫况怀谷,六班的,你呢?”
第4章 高老师,十六岁(中)
高珣压根没想到第二天还会在美术教室门口再次看到况怀谷。
当然也更不可能想到之后的很多天里都会在这里看到况怀谷。
“你想干吗?”高珣觉得自己不可能每天都在这样灼热而充满兴趣的视线下进食,不妨痛快点直接问问对方的目的。
“我想知道你名字啊,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这个人难道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了吗,为什么世界上无聊的人这么多?
“告诉你你以后是不是就不会再来这里看我吃饭了?”
在得到对方确认地点头后,高珣迅速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因此在隔天况怀谷也拎着饭一脸理所当然地对他say hi的时候,高珣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你昨天答应什么了?”
况怀谷拍着脑袋思考状了几秒:“答应不看你吃饭了。”
然后不待高珣接话,况怀谷先下手为强地晃了晃手中的饭盒:“我不是来看你吃饭的啊,我是恰好也来这里吃饭。”
高珣被他明目张胆地耍无赖行径噎得不想再说话。
美术教室不属于他个人,他没有剥夺况怀谷来此驻扎的权力,他猜想况怀谷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他的反应越激烈,对方搞不好就觉得越有趣,他的反应越平淡,对方大概反而会逐渐地失去来这里吃饭的兴趣。
高珣打定主意对此人视而不见,只当是多了团会碎烦的空气。
他的漠视政策实施一段时间后,出现了个小插曲。
星期一下午放学,高珣找不到自己的自行车钥匙了。
他很确定早晨停完车后有按照习惯把钥匙放进校服的左手边口袋里,那儿就是每天分配给它的位置,可是现在不见了。
高珣迅速回想了一遍一整天下来的细节。
应该是关耀那几个人。
课间操列队之前他们撞到了他,却一句话都没说只冲着他咧咧嘴就过去了。
“喂!高珣!!”
教室外面有人嬉笑着大声喊他的名字,高珣猜大概是要来正儿八经进行“还”他自行车钥匙的任务了,背好了书包,走出教室。
放学时间,走廊上拥拥挤挤聚了不少人,有自己班的也有其他班的,驻足围观着事态的发展。
高珣心里那种“太无聊了”的情绪又开始冒头。
“出来了出来了!耀哥。”关耀旁边成天跟着他进进出出的两个男生,高珣既说不全他们的名字,就随便的叫少年甲和少年乙吧,喜形于色地拍着关耀的肩膀道。
关耀挺乐呵呵地看着高珣走到自己跟前,从兜里掏出本应该在高珣左手边口袋里才对的自行车钥匙,在他眼前晃了晃:“看好!”
然后抡着胳膊把它抛了出去。
“哇他扔掉了哎!!”
“这下高珣惨了,怎么找啊!”
“喂喂,扔掉什么了?我都没看到啊啊,你们让我挤前面看一下!”
高珣随着关耀抛出的弧线,判断钥匙应该是会落在一楼中间有一座小假山的水池里后神色未变,从从容容地背着书包直接下楼了。
“高珣?你在这里捞什么啊?”
高珣蹲在水池边上向和他说话的那人看了一眼。
对方和善地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显得怪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
高珣于是认出来,是况怀谷。
况怀谷等了会儿也不见他回答,干脆过去蹲在他旁边又问了遍。
“找什么呢你?”
通过这些天两个人在美术教室里“相处”的午饭时光,别的了解虽然还说不上,但高珣对况怀谷此人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特性多少是知道一点的,所以他在况怀谷准备要问第三遍之前简单地打发了钥匙俩字。
“钥匙?什么钥匙?家里钥匙?啊,不是美术教室的钥匙吧?”
况怀谷说着也有些着急了的模样,撸起袖子把手往水池里放。
高珣没来得及阻止。
他火急火燎地一边在水里捞着一边小声念叨,哎你这人,那我们明天不是没地方吃饭了啊。
全然是打算在美术教室长期吃下去了的架势。
高珣手上的动作一慢,然后不知自己怎么的,竟觉得有些久违了地想笑。
“你是不是停下来了?继续找啊!”况怀谷听边上没了水的声音,赶紧督促。
高珣擦了擦脸上被对方大开大合的找寻动作溅着了的水:“是自行车钥匙,我自己找就行了。”
况怀谷停顿了有零点几秒吧,随即没有理会高珣,手仍旧在水里翻着。
“刚还没问你,你钥匙怎么会掉到水池里的?”
高珣沉默以对。
况怀谷早猜到他不会乖乖配合着一问就说了,故意撩起水拍了他几下:“说不说?不说我可哪吒闹海了啊。”
这下高珣真的笑了。
“幼稚。”
“你要不说我还有更幼稚的呢,告诉我嘛。”
“没什么。就是无聊的人做的无聊的事情罢了。”
况怀谷把这话来回念叨了几下,明白过来:“你们班有人欺负你?”
“欺负?不算吧。”
“大冷天把你钥匙扔水池里还不算欺负吗?”
“要我感觉到难受才算是欺负吧。这种顶多是……”
况怀谷服了他这副无所谓的淡定态度,没什么好气地问:“顶多是什么?”
高珣想了想,微微扬起嘴角说。
“顶多是无聊的人做的无聊的事情罢了。”
钥匙最后是找着了,况怀谷找着的,高珣一天内对他笑了两次,况怀谷有些飘飘然,耍着赖说自己累死了骑不动车了要高珣载他回去。
高珣比了比自己没座位的自行车问况怀谷介意坐车兜吗?
况怀谷只好偃旗息鼓。
此次事件过后,两个人的关系产生了一些积极的变化。
最明显的在于吃午饭时况怀谷终于不再是高珣眼里的一团空气而已了,他说十句话,高珣也会视内容回上三五句。
甚至在况怀谷不无得寸进尺地叫他‘小珣’时,高珣也只是缓了片刻便简单的回了个带着疑问的嗯?
至少不是当清风过耳没有听到,况怀谷就挺满意了。
况怀谷班里的男生知道他在美术教室吃饭,偶尔会来敲窗户,催他吃快点好去和他们打球。
高珣和他认识的时间久了,渐渐也听过自己班上的女生谈论他,她们恪守着小小淑女的那一点矜持,并不会去做什么惹人注意的大胆举动,不过是在况怀谷经过班级门口,冲着里头笑一笑时红着脸低头把这青春期悸动的心烦意乱排解到一张张卷子里去。然后课间和自己要好的女朋友一起,假装不经意地提起况怀谷的笑,互相打趣,揣测着,接收那笑容的主人究竟是她们其中的谁。
接收那笑容的真正主人眼皮都没朝被敲响的窗户抬一下,四平八稳地对坐在面前大口吃饭的人说:“你可以回你们班去吃。”
况怀谷嘴里还塞着饭呢,抬起手来跟外头那几个男孩子猛挥了两下,让他们赶紧撤。
“这样不吵了吧?”
高珣已经装好了自己的饭盒。
“……我是说真的,你没必要一直来这里吃饭吧。”
“那你不是要一个人吃饭了?”
高珣扶了扶眼镜,有点玩味地问:“所以你是在同情我?”
况怀谷慌忙咽下嘴里的饭,同情?可能有一点吧?毕竟高珣应该是被班里的同学欺负了才会躲到美术教室里来吃饭的吧,但直接这样回答高珣是不是会生气啊……
“不是,我就是,哎我有权力选择跟哪个朋友在哪儿吃饭的吧?”
扔钥匙究竟算不算欺负这件事前几天况怀谷又拿出来和高珣讨论过。
况怀谷主张,高珣受到了校园霸凌,一定要及时和老师或者家长沟通,如果放任不管,听之任之,那对方的举动可能会变本加厉。
他不明白高珣为什么像完全不在乎似的。
今天人家扔你钥匙,明天就会烧你的书包。
暴力行为会日渐升级,最终毁掉你的高中生活,或者更多。
高珣听完后却轻飘飘地说了句,因为太可怜了。
他这话说的没有主语,况怀谷一时不好分辨他是在说谁可怜。
“因为觉得,用这样幼稚的行为去增强自己存在感的这些人,实在太可怜了。又可怜,又无聊,还很蠢。所以我想我没有必要去击垮他们脆弱的心里防线,那样倒可能会更麻烦。至于毁掉高中生活什么的,他们对我产生不了这么大的影响。”
况怀谷听得哑口无言。
高珣这人,可真是奇怪。
思及此,况怀谷没法对一派置身事外的高珣说出同情两个字来。
他对高珣的做法有很多的不理解,但他想,这总不妨碍他们做朋友。
况怀谷偶尔会邀请高珣去看他们比赛,或者叫他一起去打球。
当然高珣大部分时间都是不参加的。
况怀谷暗自猜过,高珣家应该是家规甚严的那种,别人放学后都有各自的社团活动,高珣却是优秀的回家社社员,铃声一打就是背起书包一门心思回家,这大概也是那些人挑他下手来欺负的原因吧?
况怀谷热情洋溢,有心想要拯救这位他认为有社交障碍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