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楠平确实越界了。
闻驭不喜欢别人干涉他的私事,季楠平是聪明人,即使两人私底下扯掉领带,卷起衣袖,关系随意地找家小馆子聊天、喝酒,他依然不着痕迹维持上级与下属的界限。今晚的事,恐怕是真看不下去,才会发声。
闻驭垂下眼帘,沉默片刻,模模糊糊“嗯”一声,拉开车门下了车。
一进家门,他便看见从餐厅射过来的灯光。
方青宜静静坐在餐厅里,没有换衣服,仍穿着白色高领针织衫与休闲西裤。
他平素仪态极好,从后颈到腰板,总是挺得笔直,但此刻,也不知是否因为胃疼,他双肩蜷缩,露出了几分脆弱的疲态。
闻驭脱衣换鞋,走进餐厅,把药房袋子放到餐桌上。
“你的药,睡觉前记得吃。”
他说完,见方青宜一言不发,忍不住强调:“我明天一早去国外出差了,你胃不舒服得吃药,不要不当回事。”
方青宜仍不说话,闻驭也不打算再说,转身往外走。
方青宜嘶哑的嗓音从背后传来:“去几天?”
闻很忙,三天两头飞,方青宜也常常加班,两年里,真正一起待在这栋房子里,互相见到对方的时间,少之又少。
闻驭一顿,说:“四天。”
“那就是周六……”方青宜呢喃,有些畏冷一般,搂住双臂,低低说:“等你回来,跟你说件事。”
闻驭出差后,每天,方青宜都把自己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
这样他深夜回家,就能大脑空空地洗澡、换衣,摔在床上蒙头大睡。
一遍又一遍,他对自己说,他应该做出决定了。
他清楚闻驭对方家的恨意,那种恨意或许会被时间的尘土覆盖,但永远无法消失。
即使没有直接参与霸凌,他也选择成为帮凶,日复一日冷眼旁观。闻驭的恨意里,不可能不包含自己。
当初,是他单方面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在闻母病床旁答应了与闻驭的婚姻。现在,也应当由他来结束两人有名无实、并不正常的关系。
单薄日光躲在厚重阴云里,空气弥漫萧索的寒意。
到了午休时间,方青宜收拾文件,穿上大衣走出办公室,准备去附近找家餐厅吃饭。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大嫂发短信给他:小宜,我在楼下花园等你,你忙完再过来,不着急。
方青宜加快步伐,带着呼出的白雾,在草木凋零的花园里见到独自坐在长椅上,垂眉顺目的Omega女性。
“大嫂!”方青宜在她旁边坐下,“你怎么来了?阿温阿暖见不到你,不会闹吗?”
“她俩在同学家过派对,”大嫂笑笑,“好不容易有点自己的时间,过来看看你。”
大嫂比方屿川大两岁,是一个性格温柔的Omega。她身材矮小、微胖,与英俊的方屿川站在一起,并不很相配。方屿川本人对她也没太多感情,只是以周到相待,维持一个大家族长子标准、体面的婚姻。
但是,大嫂脸上与世无争的浅笑,每次都能让方青宜感到内心宁静不少。
“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大嫂从袋子里取出保温盒,打开盖子,把筷子和冒热气的饭菜一道递过去,“忙了一上午,肯定饿了吧,趁热吃。”
大嫂厨艺很好,方青宜当初还住本家,她经常下厨给他做饭。他闻到熟悉的饭菜香味,饿意窜上来,手捧保温盒,埋头急急扒饭,吃得满嘴饭菜,嘟哝说:“谢谢大嫂。”
大嫂忍俊不禁,又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场景。站在她面前的少年,挺拔清瘦,清雅漂亮,浑身散发高傲的贵气。她初为人妇,以为眼前的小公子一定挑剔难伺候,心情有些紧张,却没想到,后来她才发现,整个方家,最为心思纯真、洁净之人,偏偏是这位看起来最难接触的小公子。
她笑着替他揩掉嘴角的米粒:“慢点吃。”
方青宜点点头:“嗯。”
“我还做了蛋糕,待会你带上,回家及时吃掉,过两天味道就不好了。”
“好。”
“小宜……”大嫂语气轻了几分,“你大哥不会说话,伤人不自知,他本意是好的,你别放心上。”
方青宜夹菜的动作一顿,声音冷下来:“大哥叫你来劝我?”
“不是不是!”大嫂慌忙摇头,“那天晚宴,他也喝多了,等客人一走,就抱着马桶吐,吐完冲我念叨,说他不小心说错话,把三弟惹得很不高兴。他很后悔,他不该那么说。”
不小心?
方青宜心底冷笑,不愿让大嫂为难,面无表情说:“没关系,我早不介意了。”
“真的吗?”
“嗯。”方青宜埋低头,继续吃饭。
大嫂如释重负:“我呀,只希望你们三兄弟和小妹都好好的,你们和和气气,我就心里踏实。你大哥不容易,爸妈不管事,明江又那样子,整个方家靠他操持……他有他的难处,小宜,你理解理解。”
方青宜沉默听着,直到大嫂絮絮叨叨,把话说完。临走前,他提着包装精致的蛋糕盒,目送大嫂坐进方家的轿车,轿车汇入街道喧嚣的车流,在日光下消失于街角。
傍晚,方青宜难得下了个早班。
他先回家,取出一半蛋糕装好放进冰箱,把剩下一半重新打包,又开车出了门。
汽车穿过高楼林立的市中心,逐渐进入一片越来越混乱、破败的地带。他在一条狭窄的陡坡勉强停了车,拿着信封和蛋糕下了车。
今天张红霞请假没上班,方青宜便直接来了她家。
还没进门,他就从半敞的窗户闻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以及女人断断续续的咳嗽。
第9章 9
房门虚掩,方青宜敲了两声,推门走进去。
苦涩中药味浓郁席卷鼻尖,方青宜停在门口,皱了皱眉。他受不了苦味,闻到那种气味,便觉舌尖隐约发麻。
张红霞听到敲门声,从里屋走出来。
“方律师……”
张红霞不安地转动眼珠,手指无意识抠弄衣摆。虽然三年来,方青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来看她,但她始终对方青宜心存畏怯。
在张红霞眼中,方青宜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
方青宜站在门边,没有往里走。
“最近怎么样?”
“都好,都好。”张红霞重复同样的话。
“你生病了?”
“没关系,就是有点咳嗽,”张红霞拢了拢枯黄的头发,仿佛面对来自检察官的质询,害怕地躲闪开目光,“方律师,我真没事。”
方青宜沉默片刻,不再多问,从口袋里掏出信封:“这里有一万块钱,给临野交学费。”
张红霞慌张摆手:“方律师,你不要给了!你每次都给多么钱,我们受不起!”
“拿着吧。”
“那件事,不是的你错、不是你的错呀!是孩子他爸脑子中邪,着了魔……警察都重新调查,判定女儿是自杀,不是那人杀的,那人只是对女儿的尸体……孩子他爸不信,非把自己变成杀人犯……都是命!有人前世造孽,今世就得受苦……”
方青宜一阵窒息。
张红霞语无伦次的诉说,让他想到干涸河床边腮部嗡合的鱼。空气里的氧气被缓慢抽空。
“我走了,”方青宜急声打断,搁下手里的盒子,“蛋糕是我大嫂做的,她做太多,我一个人吃不完,你和临野尝尝。”
说完,转身推门,快步远离了身后的房子。
他走到车旁,没有立刻上车,而是从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沉默抽着。
某样东西“啪”一声,毫无防备,砸向他的下巴。
“把你的钱拿回去!我跟我妈不需要你的可怜!”
方青宜嘴角传来一阵针刺的疼痛。他抬手一擦嘴角,看向指尖的血渍,陆临野这小子居然把他嘴角打破了。
“不准再来找我妈!“陆临野一把揪住方青宜衣领,”别他妈在这假惺惺装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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