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狗(10)
餐厅内榻榻米和矮桌布置在巨大的落地窗边,精致的日式屏风和浓绀色垂帘将餐桌单独隔离出来,屏风上的浮世绘版画栩栩如生。
落地窗外是长长的下沉式木质走廊,廊檐下挂着手工吹制的江户玻璃风铃,玻璃内侧是手绘的繁复图案,下方坠着颜色鲜艳的短册。廊边摆着两个素色圆垫。
走廊外是郁郁葱葱的日式庭院,庭院里摆着漂亮的大水缸,三五条红色锦鲤在水缸里慵懒地游水。
佟薇和江白鹭约在七点整见,终于在七点过一刻时姗姗来迟。她脱鞋入座,眉眼挂笑道:“不好意思,等很久了吧。刚才在前厅遇见新电影的剧组导演过来吃饭,叫住我以后,还把我给说了一顿。”
江白鹭将菜单递过去,“佟姐今天晚上还有其他活动吗?”
佟薇一只手接过菜单放下,另一只手轻轻挽起额角垂落的碎发,“本来今晚该和新剧组的导演一起过来吃饭,结果我借口有重要紧事,把饭局推掉了。”她话语微顿,抬起头来,故作俏皮地冲他眨眨眼,“因为你。”
江白鹭双手交叠搁在桌边,面色不改地接话:“那我大概还要在请佟姐吃一次晚饭,才能还清楚了。”
佟薇再次笑起来,眼底眉间风情万种。艳丽饱满的红唇微微张开,似乎还想要说什么话,却冷不丁地被上衣口袋中震动的手机打断。她拿出手机,附上耳边,“陈导?”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句什么。佟薇挑起细细的黛眉,“那得先问问坐在我对面那位先生才行。”说完,她一只手覆上手机,目光转向江白鹭,“江先生,刚才在前厅遇见的那位导演,似乎想要邀请我们加入他们的晚餐。”
江白鹭不慌不忙地道:“我一个刚刚回国的小摄影师,实在是没什么值得陈导邀请同桌吃饭的地方。”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佟薇稍稍思考一秒,目光含笑,“江先生的父亲,去年应该也和陈导有合作的电影项目才是。”
江白鹭语气坦诚,“佟姐也说是我父亲。父亲是父亲,我是我。真要说起来,”他略略拖长语调,故作叹息,“六年前出国留学时,我那些卷面成绩还是我父亲托人帮我伪造的呢。”
“好吧。”佟薇遗憾地耸耸肩,“那我得帮我们江小公子回绝掉才是。”她重新举起手机来,却发现电话早在三十秒前,就被人从那边挂掉了。
“我想——”她将挂断的手机屏幕翻过来给江白鹭看,语气里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我似乎有了一点不太好的预感。要知道,”她尾音愉快地上扬,“陈导可是一位不太好打发的固执老头呢。”
佟薇口中不太好打发的固执老头人未到语先落,嗓音倒是浑厚沉实,隔着垂帘听起来中气十足:“好你个佟薇,我还盘算着今晚在饭桌上,对着我们投资方好好夸夸你呢。你倒好,推掉剧组的聚餐不说,还躲在这角落旮旯里和别人编排起我来了。”
说完,就见说话的人掀开垂帘迈步入内,侧过身来介绍男人,面上满是与年龄不符的得意洋洋,“刚才起身去门口迎接岑总,索性顺路过来找你了。佟薇,你要是不跟我们去吃饭,那就不是不给我们岑总面子啊。”
坐在里侧的江白鹭愣了一秒,视线越过陈导望过去。
垂帘外聚拢了几位剧组成员和当红演员,当中众星捧月般站着身姿挺拔西装笔挺的男人,一件昂贵的高定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
寡淡漠然的目光有如实质般,敷衍般扫过佟薇那张妆容美艳的脸,定定地落在江白鹭的脸上,眸中情绪不明。
第19章
江白鹭错开视线,目光在对面的佟薇脸上流连起来。后者正盯着岑戈的脸看,瞳孔里却无半点惊异神色,显然是早在她的意料之中。
佟薇虽然不尽然相信江白鹭的话,却也不愿意就这么草率地拿自己道前途来冒险。恰逢她进了陈导的剧组,岑氏又是剧组最大的投资方,佟薇便将计就计,想了这么一出,来探探岑戈对江白鹭的情分有多少。
并且,她心中心如明镜,今天晚上这顿饭局,是连蕉靠着和剧组副导的关系争取过来的。岑戈出现在四九城上层圈中这两年,即便人人都知道岑戈不玩男孩儿,却总有那么些人,抱着不信邪的态度,想着万一呢?凡事都有破例的时候,不是吗?
她的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岑戈身侧漂亮男演员的脸上,仿佛即将亲眼目睹好戏开场般,自顾自浅笑起来。
江白鹭退掉了主堂中的桌位,和佟薇进了剧组预订的主题包厢里。整个短暂的过程里,连细微的眼神交流都不曾和岑戈有。
岑戈首先在餐桌前落座,随后是陈导,选择了男人右侧的座位。副导演紧跟着陈导,在对方的另一侧坐下来。先前站在岑戈身侧的连蕉,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岑戈左侧的座位上。
江白鹭坐在男人的对面,是抬起眼皮就能不经意对视的直线距离。佟薇紧挨着天,坐在他身边,简单向陈导提了几句江白鹭的家世背景。
显而易见的是,江白鹭那点身家背景,摆在岑戈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因而陈导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过多的目光,而是礼节性地从他面上扫过,客气寒暄了一句:“瞧着这面相,江小公子长得也不比那些男明星差啊,要不要考虑来娱乐圈发展啊?”
江白鹭眨了眨眼睛,脸上还挂着温和讶异的笑意,口中吐出的话却有些语出惊人:“陈导不要取笑我了,要论长相,陈导首先该劝的人应该是岑总才是吧。”
话音一出,席上所有人却顿时噤若寒蝉起来。一双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地落在手机屏幕上,余光却遮遮掩掩地往岑戈脸上飘。
除去佟薇以外,这些人无一不在想,暴发户的儿子就是暴发户,读了几年洋书吃过几年洋饭又有什么用,还是褪不掉骨子里的没文化。既不会做人也不会讲话,一上来就挑着这里最不能得罪的人,把对方给得罪了。
他们垂着头佝着腰背,如同等待最后发落般,屏息闭嘴不说话。却迟迟没有等来岑戈的开口责难。
反倒是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江白鹭悄无声息地朝男人眨了眨右眼。直线距离中接收到信号的岑戈眯起眼眸,朝他投去不善的目光。
坐在岑戈身侧的连蕉最终还是按捺不住,抬起脸来斟酌着帮江白鹭说话道:“岑总不要动怒,我想他的话只是无心之谈而已。”
他一边缓缓吐字,一边挑着漂亮的上眼尾专注地朝岑戈望过去。仿佛一株暴晒在沙漠中的幼草对参天大树绿荫庇护的渴求。
然而,岑戈的脸甚至都没有转过来半分。
反倒是江白鹭毫不在意,他甚至能够猜到周遭围坐的人心中都在想些什么,索性很大方地将话摊开来讲,用顺从而讨好的语气接话道:“说的是,说的是。岑总不要跟我这样的人一般见识,毕竟我们家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我爹也只是个挖煤起家的暴发户而已。”
一边说,一边弯唇笑得如沐春风。看在其他人眼里,却像是缺根筋的二傻子,白白浪费一副放在娱乐圈里还能得到中等偏上分数的好皮囊。
岑戈像是听见什么刺耳的话般,毫无意识地皱起眉头来。
明亮的灯光下,江白鹭将男人的神情变化看得清清楚楚。他微微敛眉,盯着岑戈那张轮廓英挺深邃的脸渐渐地看出了神。像是在看岑戈,却又像是透过岑戈那张脸,看另一个人。
假如此时此刻,有人问他:“你在看什么?”
他想,他一定会不假思索地回答:“想我前男友,他帮我打架前,脱外套卷袖子时露出来的表情,简直和岑戈现在的样子如出一辙。”
吊灯里的光圈在视线里一圈圈荡成湖面涟漪,而后渐渐下沉,像是要将他带回数年前加州大学那个夏风鼓噪的夜晚。瓷杯发出的清脆撞击声,却如同滴落镜面的水珠,陡然冲散涟漪,将他拉回眼前这个现实世界里来。
视线里的光圈渐渐清晰起来,江白鹭回过神来。看见坐在对面的男人漫不经心地将手从瓷杯的杯身上收回。
第20章
饭席间众人谈笑风生和乐融融,话题多是以陈导和岑戈为中心铺开。连蕉坐在岑戈身侧,饭程过去大半,后者却连半个眼神也没施舍给他。他喝了点酒,终于还是有些按捺不住,轻轻挪动自己的右小腿,朝岑戈的西装裤边靠过去。
膝盖堪堪蹭上对方的膝盖时,岑戈的声音明显顿了顿,面上微微发冷。一只手掌放下来,捏住连蕉的膝盖,警告意味十足地敲了敲。
江白鹭坐在对面,乍一看像是埋头吃饭不闻周遭事,视线却多次从对面慢吞吞地扫过。他将岑戈的脸色变化和连蕉的神情看在眼里,稍稍留了个心眼。借着弯腰去桌下捡筷子的间隙,往桌下轻轻扫了一眼。
这一眼立刻就看出不少名堂来。江白鹭不动声色地往前坐了坐,一条右腿横伸至岑戈腿侧的空地方,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岑戈和连蕉中间。
没过一会儿,连蕉低头扫了眼桌面上的手机,仿佛依旧仍有不甘般,再次不信邪地歪了歪自己的右腿。不料这次却轻而易举地蹭到了岑戈的裤腿。后者像是有些意外,先是微微一僵,而后朝他的方向轻轻顶了顶,仿佛是在暗示他再靠近一些。
连蕉顿时喜出望外,妄图将自己的右腿从对方的左腿内侧穿过去,再顺势缠上对方的小腿。只是再靠近时,连蕉却明显意识到有些不对起来,他没有挨到身边男人的腿,反倒更像是蹭到了对面横过来的一条腿。
他想要缩回腿,却早已来不及。江白鹭将酒杯往桌面重重一搁,猝然掀起眼皮来,情不自禁地惊呼出声:“连哥,你蹭我的腿干什么?”
包厢里蓦地一静,众人纷纷朝连蕉投去目光。唯独岑戈没有转头,反而扬起眉尖看了江白鹭好一会儿,低低地啧一声。
江白鹭佯装无事发生般垂下眼眸,片刻以后,就收到了岑戈发来的短信,字里行间带着男人说话时惯有的嗤之以鼻:“你比宋棠还能折腾。”
江白鹭既没为自己争辩,也没有回复对方的短信。而是将手机塞回口袋里,余光从岑戈所在的位置斜偏过去,瞥了一眼连蕉。后者被他当众揭穿自己的心思,当即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却是终于老实了下来,没有再有任何动作。
他夹起一片刺身放入嘴里,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地等刺身残留的味道从口腔里散去。而此时,岑戈朝陈导的方向微微偏过脸,一边摆弄衬衫袖口上的精致袖扣,一边垂眸沉默不语,像是认真聆听陈导酒后的醉言醉语。
江白鹭再次在桌下舒展自己的两条腿,贴着地面朝岑戈的方向横过去,无声无息地夹住了岑戈的左小腿,轻佻却又暧昧十足地蹭了蹭。
下一秒,男人屈起来的那条腿微微动了动,却是趁江白鹭不留神时,飞快地抬起鞋底,不偏不倚地踩在江白鹭的白色运动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