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我端起盘子,“我来吧。”
高凯看了我一会儿,点点头,等到我妈走进厨房,才说:“你妈最近心情不太好,你们好好聊聊。”
我没应,问了句别的:“她的手是什么时候烫伤的?”
高凯面色迟疑。
因为基因里存在同样的劣根性,所以男人看男人,一般看得准。高凯道德感极强,说不上完美,但是个端正的真君子。我猜得出我妈对他下了封口令。
“我不会和她提这个,我只想问问。”
单从我和徐女士的血缘关系,高凯就没有办法锯口不答:“……大年初一早上,她炖鸡汤的时候走神,浇到左手上了。”
是给她存折的第二天,情况也比她告诉我得严重。并不意外的答案。
无知无觉时我又成了哪场无妄之灾的罪人,尽管我自己对这个身份并没有认同感。
进了厨房,我接过盘子,说我来洗。我妈在走神,顺势让到一边,用抹布猜干净盘子上的水渍。
刷到第二个盘子,她突然开口,问:“你是不是怪我?”她顿了顿:“……你是该怪我。”
水声哗啦作响,我手上动作没停,“我不想骗你。以前怪过,但现在明白不该怪,所以不怪。”
弯弯绕绕的,可每个字都是真心话。想要尽快结束这一切,我必须强迫自己坦诚。
午后的太阳顺着窗户洒进来,我妈握住瓷盘的指腹用力到发白。
“我不成熟,莽撞,想一出是一出。因为这些,我做过很多错误的决定,是个失败的母亲。”
她继续说:“每次和你见面,我都会想到那个畜生。想到他,我就会想到自己的失职,想到如果你不出生在这个家庭,是不是就不会受这样的罪。逃避得越久,我就越学不会和你相处。”
“我知道。”你也是受害者,我轻声答。
“……小山,”她看向我,嗓子有些紧,说:“我说这些不是想得到你的谅解。”
我点头:“我知道。我不怨你。”
我没有撒谎。
怀我的时候林辉嫖娼,我妈大着肚子去按摩店抓奸,可惜到场的时候他还没来及脱衣服。
睁着眼说瞎话,黑的也说成白的。林辉破罐子破摔,似乎终于找到发泄的由头——尽管并不正当——从那之后才开始漫长的家暴。
她报过警,但司法在婚姻家事方面似乎总自动退为弱势。在那种情况,她还是选择赋予我生命,这份生恩沉重而庞大,我不会忘记。
“……你从小就懂事。”她笑了一声,玻璃盘面映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脸:“这段时间我也想清楚了。你和我生分,这是我该受的,我不奢求你再和我亲近。但是钱你没必要还给我,那是我为人父母该履行的义务。”
水龙头被我关上,厨房里顿时没了别的声音。
讲大道理是没用的。
“妈。”
我叫她,把二宝的饭碗洗干净递过去,“我比你想象的自私。这钱不还我睡不安心,所以只能让你为难了。”
过了好半晌,我妈放下青色的小碗,擦了擦眼泪:“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小山。”
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哭的,躲着藏着,这么无声无息。
简直不像我妈,爱让人变得矫情又脆弱。我又觉得这样也不错。
“你是不是不把我当你妈妈了?”她轻咳了两声,声音有点沙哑。
我有点无奈,同样的问题她问过一次,我却不得不再次给出相同的回答。
我的手撑着水池边缘,微微倾身,对她说:“我说过的,您是我妈,这点永远不会变。如果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给我打电话我一定会到。但其他时间,我们都有自己的生活。”
……所以不必在寻常日子联系,更不必要再给我张罗相亲。
这些话我打了很久的腹稿。也许是因为我拥有了真正的爱,得到了渴望的人,于是终于能对母亲的角色完全释然,说出口后超乎想象的轻松。
我妈又连着流了几滴眼泪,她没发出什么声响,只抽了一张厨房用纸擦干净。
她心里不太平静,我能理解,所以沉默着等待回复。
“好,如果这是你期望的,我没有意见。”她突然抬起头,眼睛里的神色太过复杂,我竟然看出一种沉痛:“但有最后一件事,我希望你能向我坦白。”
我垂下眼:“您说。”
“你是不是……”她皱了皱眉,又闭了闭眼,面色很微妙:“是不是不喜欢女孩子啊?”
我猛地抬眼。
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没有准备,猝不及防愣住了。
周小培虽然手腕不太磊落,但应该是位守信的女士。
那么只可能是……
“您看到了。”我笃定:“中午,在车里。”
“……”她捏了捏太阳穴,神态极度疲惫:“比较巧,我刚巧在阳台收衣服。”
果然。
这柜出得太孟浪。对我妈这个年纪的人而言,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别的男人的车里亲嘴的确过分冲击了。
我不善于处理人情世故,因而此时像是哑了火的炮仗,反倒期待我妈向我投掷火星,引线着了,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爆炸。
可事情的走向从话题的脱轨开始,就已经不在我的掌控范围内了。
“那,”她脸上抗拒和不解神色明显,但最终选择让步,提要求的口吻甚至有些卑微:“你愿不愿意带他来见见我?”
完全在预想之外的回应,她把姿态放得很低,在向我示弱。
但她的儿子铁石心肠,对于裴雁来,我一分都不能退。
“不了,我不愿意。”
她还想坚持,“小山,我只是想见见你的朋友,仅此而已。”
我和她对视,此刻简直有些不近人情:“他很好,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认可。”
我妈颓然地背对着我靠在调料柜旁,很久都没再说一句话。
碗筷都刷干净了,事情也都已经说清楚,我没有留下的必要。
离开时,我妈和高凯站在门口送我。走进电梯前,我妈追上来,问我,真的只能这样了么?
我不知道她问的是生疏的母子关系,还是喜欢男人这件事,但这不重要,答案都一样。
“这样就很好。”
我眼看她突然崩溃大哭,蹲在地上,哭到几乎上不来气,高凯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屋里两个睡觉的孩子被惊醒,揉着眼叫妈妈,也凑上来。
一家四口和和美美,还不够吗?
我站在那儿会显得多余,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所以适时抽身大抵是合适的选择。
高凯搂住她:“小山,你先回去吧,她现在情绪不太稳定,我照顾她,你别担心。”
两个孩子呆愣愣地看着我,我点点头,很平静地说:“好,再见。”
电梯门合上,我和厢体一起向下坠落,最终落在地面,惊起人眼难以察觉的浮尘。
我没打车,发着呆,花了几个小时走路回到裴雁来的房子,第一件事就是去浴室。
我洗了澡,然后把自己埋在干燥浴缸里,因为疲惫,所以蜷缩起来。但吊灯就在头顶,我很快被刺激地流出眼泪。
所以我从浴缸里起身,拧开水龙头,将洗手池灌满,然后埋首进去,任由水逐渐把我淹没。
人在水里无法呼吸,所以我变成一只长了眼睑的鱼。我并不难过,但眼泪却止不住,好在一滴水最佳的藏身之所就是一盆水,这种没来由的惨淡不会让我变得狼狈。
喘不过气了,我就浮上来,喘够了气,再沉下去。
这样反反复复很多次,也不知道泡了多久,以至于裴雁来把我捞起来的时候,我脸上的皮肤都开始起皱。
浴室的门开合后,我茫然地弓着腰,睁开眼,被裴雁来拎着领子抓起来。
像抓一条不听话的家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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