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
推开天台的门,便能看到沙发之上露出的那颗脑袋,毛茸茸的。贺平意猜,荆璨应该是自从回来以后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等着他。这非常符合荆璨的性格,懂事,听话,就算是生气了、伤心了,也不吵不闹的。贺平意忽然想到那天在便利店,明明荆璨有理由朝他发火,可当自己去拽他时,他还只是僵在那里不动,都没有将自己甩开。他总是这样,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谁都不说,也从来不会朝谁露出尖锐的刺。
贺平意缓缓走近荆璨,荆璨似是没有注意到他,仍旧将头深深埋着。
刚刚在学校时贺平意便看到荆璨受了伤,只是当时的情况混乱,使得他甚至忘了问一句,“疼不疼”。贺平意扶着沙发蹲下,这才将荆璨腿上、胳膊上几处触目惊心的伤看得更加真切。还没到盛夏,荆璨却只穿了一条短裤,上衣倒是穿了一件白色的长袖,只不过,不知是布料太薄还是地面过于粗糙,他的袖子上擦出了一个大洞,看上去狼狈又可怜。
贺平意眼睛看着,心里疼得不行。
“怎么摔跤了?”他伸手,将荆璨一只胳膊拉开,露出腿上最严重的的那处伤口,“擦个药。”
荆璨这次没有拒绝,他顺从地将手臂展开,任由贺平意动作,甚至还主动转了转胳膊,让贺平意可以更方便地上药。贺平意早就知道了他不是个怕疼的人,无论是当初在攀岩壁上擦破了脚踝,还是现在碘酒被涂到伤口上,荆璨的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明明长了一副怕疼的样子,他却好像比谁都能忍。
腿上有两处严重的伤口已经混进了细细的砂子,贺平意小心地用棉签帮荆璨清理,一下下,慢慢将那些已经沾了血肉的脏东西从伤口处剥离。
荆璨一直看着那些被碾出的细沙,在贺平意终于处理完这处伤口后,荆璨的手指抽动几下,引得贺平意抬头看向他。
“疼了?”
一直低垂的视线终于扬了起来,在沉默下,所有的情绪似乎都在通过眼睛宣泄。贺平意很多时候都觉得,荆璨的眼睛像是会说话,无论是快乐还是痛苦,都能深刻地烙印进他的心里。
“贺平意,”荆璨没有回答贺平意的问题,而是用已经带了哑的声音问他,“你见过新年吗?”
贺平意没说话,荆璨固执地用红肿的眼睛看着他。
“新年是假的……对吗?”
最后那两个字被轻轻抛了出来,一直窝在眼眶里的泪水也终于在轻声的疑问中滚落。荆璨的眼里忽然盖上了厚厚的一池水,池水透亮得动人,底下却尽是绝望。他像是在问贺平意,又像是在祈求——祈求贺平意能够给他一个否定的答案,祈求他的新年是真的存在的。
贺平意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嗓子却始终发不出来声音。他不忍心看荆璨的表情,却又不允许自己挪开眼睛,便只能陪着荆璨痛苦。他将药瓶放在一边,然后将荆璨的手攥紧自己的手心里。
明明是这么暖和的天气,手心里的手却还是冰凉的。
“你不是对狗毛过敏,”荆璨的声音很小,话说得很碎,好像每说几个字,就要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支撑自己说下去,“你早就知道了,所以……你才撒谎,所以你才解释不出来。”
“是不是还有……”荆璨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茫然,他忽然将一只手抽出来,紧紧扣在贺平意的手腕上,有些急切地问,“还有谁是假的?是不是还有?”
贺平意再也忍不住,他撇开头,泪水便不受控地顺着脸滑了下来。放任泪水这样留了一会儿,他吸了吸鼻子,猛地起身,坐到荆璨身边,面对面地抱住他。
“贺平意,还有谁是假的?理发店老板?”荆璨这样说完,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答案,“不对,你和她说过话的,那还有谁……”
“没有了,没有了……”感觉到怀里的人已经开始颤抖,贺平意赶紧说,“都是真的。”
荆璨将脸深深地埋进贺平意的肩膀,发出了压抑的哭声。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荆璨用一只手,用力拽着自己的偶发,“为什么每次都是在我觉得我在好转的时候,却发现,不过是从一种幻想到了另一种幻想,许何谓是这样,新年也是这样……”
“我怎么小心都没有用,”荆璨说着,便逐渐失了控,“我都已经尽量不跟不认识的人说话了,为什么还会出现新年呢……”
贺平意知道,如果他说他能理解荆璨的痛苦,那纯属无稽之谈。在荆璨第一次将新年介绍给他的那个晚上,他震惊、害怕,他眼睁睁看着荆璨蹲在他面前,摸着并不存在的“新年”,也在心里问过类似的问题,为什么会这样。那时的他不敢表现出来,荆璨要他摸摸新年,可他哪里知道新年在哪里。他编了一个拙劣的谎言,一个他自己都不想圆的谎言。
回家以后,他对着电脑,却迟迟都没打出那个他心里想的词。他看过很多心理学的著作,自然也读到过这个名词,他应该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种病,不用怕的。
可正因为了解过,他才会知道,得了这个病的人有多痛苦。
精神分裂症。
他不愿意将这个词和荆璨联系在一起,他也想要质问,为什么偏偏荆璨要得这个病,为什么偏偏是荆璨要痛苦。
可就像哥哥去世时一样,他握紧了拳头,却不知道该向谁挥——很多个“为什么”永远都不会有答案,命运只无耻地会告诉你,我从来都是这样。
贺平意真的非常痛恨这种无力到要去责怪命运的事情。他抱着荆璨,像是要把他勒紧自己的身体里,让谁都带不走他。
“小璨,”贺平意连声唤,“小璨,看着我。”
荆璨在这样的呼唤种中抬起头,脸上铺满了水光。贺平意捧住他的脸,一下下吻在他的眼睛、额头……
“我是真的。”
四个字,像是夏天落下的第一场雨,荆璨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甚至忘了哭。他模模糊糊地产生了一个念头,对,他还有贺平意。
第五十六章
荆璨哭到最后便没了力气,事实上这两天他都是在靠着心里的那点念想强撑着,强撑着来到徽河,强撑着找到贺平意。他在贺平意的怀里睡了过去,等再醒来,已经是晚上,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的衣服。
躺在卧室的床上,他睁眼看到贺平意的脸,还以为又是在做梦,等意识完全清醒,才挑挑拣拣,拼凑起了这两天破碎的记忆片段。贺平意的身上特别暖,荆璨抬起头,在黑暗中盯着那个下巴看了半天,然后小幅度地摇了摇头,用鼻尖一下下蹭过贺平意的下巴。
一只手忽然捏上他的下巴,紧接着,他感觉到抱着自己的人动了动,吻上了他。
“口渴吗?”
浑浑噩噩间被滚烫的气息冲撞着,荆璨听到贺平意这么问他。
荆璨没睁眼,点了点头。
感觉到身边的人有要推开他的趋势,荆璨下意识地用手拉了贺平意一下。但动作做得匆忙,一只手哪里都没拽住,就从贺平意的腰间滑落。
察觉到声响,贺平意摸到荆璨落在床上的手,握在手里捏了两下,像无声暗语。
“水就在床头呢。”
贺平意探身,旋开了台灯。他没有把灯开到最亮,而只是打出很弱的光芒。
荆璨眯着眼睛,等适应了黑暗突然被打破的状态,才起身接过贺平意递来的水杯。他仰头喝了几大口,便将握着水杯放到腿上,不言语地低头坐着。
冷静下来以后,他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跟贺平意说些什么,比如解释一下自己的情况,比如告诉他,自己一定会控制好自己,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情。可他在这时好像还没有完全恢复思考的能力,这些念头在他的脑子里闪了一个遍,又谁都没留下。所以,长久的沉默之后,荆璨只闷着脑袋,说了一件唯一还牢牢记着的事情:“帽子丢了。”
他想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正常人,于是尽量以平静的语调说出的这句话。只是,不知为什么,在简短的话语结束后,水杯里的水却开始不住地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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