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以南(44)
就这一次,唐蘅想,他认罪,但是就这一次。
唐蘅哑声问:“我们去哪?”
李月驰抬起另一只手,用拇指指腹蹭了蹭唐蘅的脸颊:“我想听你唱歌。”
“在这?”
“去我家。”
于是两人相携而去,好像一切都那么自然,自然得令人感到可耻。他们在漆黑的巷子里牵手,路过一幢幢待拆的旧屋,脚步快得像一场逃逸。最后简直跑起来,垃圾堆的臭味也顾不上了,噔噔噔爬楼险些绊倒,开门倒进屋子里,又开始接吻。
李月驰恶声恶气地叫他:“不许动。”把他摁在墙上,用力吮吸他的嘴唇。他颤抖的手臂碰到装花椒的玻璃罐子,险些将那罐子碰翻在地。李月驰却什么都不管,只是用力掰正他的脑袋,迫使他看着他。
两个人的呼吸绕在一起,李月驰说:“学弟。”
唐蘅伸手,抚了抚他汗湿的鬓发。
李月驰说:“你唱吧。”
又是《夏夜晚风》。今晚他坐在草地上唱这首歌的时候,以为那是最后一次。
唐蘅的声音有些颤,好像嗓子不是自己的,夏夜里的晚风,吹拂着你在我怀中,李月驰低下头把脸颊埋在他肩窝里,热热的,月亮挂在星空,牵绊着你诉情衷,他们肌肤相贴时汗水融进汗水,分不清哪些是他的,哪些是李月驰的,一颗寂寞的心的爱,一个还在等待的爱,唐蘅唱不下去了,后脑勺抵在坑坑洼洼的墙壁上,闭了眼。
李月驰没有抬头,问:“你哭了?”
唐蘅咬牙反问:“你还难受吗?”
“难受,”李月驰放慢了语速,“我喝得太多了,头疼。”
是的,否则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我怎么能出现在这里。唐蘅想。
“她爸爸请我喝酒,说这一年多辛苦我了,”李月驰的声音几不可闻,“她病危了。”
唐蘅不知该回答什么,沉默片刻,说:“节哀。”
“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也下过病危通知书,但是这次……可能挺不过来,”李月驰吁出一口气,又扬起脸,“你看我说的对吧,一切都有代价。”
“她也是代价?”
李月驰摇摇头,不说话了。
这天晚上唐蘅留宿在李月驰的出租屋,两个人挤一张单人床。李月驰很快就睡着了,呼吸沉沉的,似乎格外疲惫。唐蘅则睁眼望着那方狭窄的窗户,原来站在窗前并不能听见“长爱”的歌声,原来李月驰早就见过他。就这么一直望到后半夜,他知道今夜过后,李月驰一定会后悔。
第38章 宝通寺(一)
早上唐蘅醒来的时候,李月驰已经不见了。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窗户也被推开,暗绿色的纱窗在晨风中微微颤动。
手机上一大串未接来电和短信,没有一个来自李月驰。唐蘅起身洗了把脸,有点茫然地站在房间里,他甚至不知道李月驰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他走了多久。昨晚被他碰倒的玻璃罐子端端正正立在整理箱上——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唐蘅目光一顿,看见香薰下面压着一张纸条。
是李月驰的字迹,有些潦草:我去医院了,整理箱里有方便面。
唐蘅把纸条压回去,沉默片刻,又抽出来,折成一枚小小的方片放进吉他包。这是个碧空如洗的早晨,到底是入了秋,晨风清清凉凉,阳光也明亮干净,好像昨夜的一切都如露水似的,被晨风吹过,被阳光晒过,已经蒸发干净了。唐蘅自嘲地想,怪不得有个词叫“露水情缘”,发明这个词的人是不是和他一样经历了这样的早晨?青天白日,各奔东西。
唐蘅背起吉他,关好李月驰家的门——上次被他弄坏的门锁,也已经换成新的。
早晨八点整,巷子里静悄悄。路过“长爱”,门自然没开。草地上干干净净,也看不出昨晚音乐派对的痕迹。唐蘅到巷口吃了一碗襄阳牛肉粉,配一杯冰镇米酒,又加一颗卤蛋。他知道自己下一次来这里,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后了。
吃完早饭,唐蘅拨了蒋亚的电话:“喂,是我。”
“你谁……你他妈的,你死哪去了!”蒋亚原本睡意朦胧的,忽然一个激灵,扯开嗓子大骂,“你别以为我们没看见!昨晚你和那谁一起走的!操了他不是直男吗……”
“他喝醉了,我送他回家。”
“没干点别的?”
“能干什么别的?”
“给他两耳光啊!”
“……”
“咳,”蒋亚顿了顿,认真地问,“真的啥都没干啊?”
“没。”
“靠,我输了。”
安芸抢过手机,笑嘻嘻地说:“我俩打赌,他赌你睡了李月驰,我赌没有。”
唐蘅说:“那你赢了。”
“你还是趁早滚蛋去东京,”安芸忽然不笑了,低骂道,“我看只要李月驰没死,你在武汉是安生不了。”
唐蘅平静道:“你说得对。”然后挂了电话。
他走出东湖村,来到珞瑜路上,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东湖村,珞瑜路,街道口,汉阳大学,哪里都是李月驰。奇怪他们才认识多久?不到两个月。好像认识了两年,他能想象出李月驰是怎样穿着“青文考研”的T恤走进东湖村,是怎样背着背包穿梭在珞瑜路的人群中,是怎样走进街道口地铁站的地下通道,走进汉阳大学里去。他会在地铁站门口买一束三块钱的栀子花吗?也许不会,但他会认真地嗅一嗅那花香。
唐蘅回家洗了个澡,换上一身新衣服。川久保玲的T恤被他揉成一团丢在地上,他希望下午王阿姨来的时候能把那件T恤清理掉。
他睡不着,又无处可去,最后只好钻进二号线。上车时人满为患,此时已经将近十点,按说不是早高峰——但二号线就是这么神奇。有人高声打电话,有人用武汉话聊天,有人拖着巨大的行李箱,好像大家都有事要做,匆匆忙忙。过了汉口火车站,人少了很多,唐蘅找到一个座位坐下。后来,在地铁行驶的低鸣声中,他睡着了。又不知过去多久,恍惚间他听见李月驰在耳边说,唐蘅,我很难受,音调很低,却很清晰。唐蘅猛地惊醒,恰逢地铁靠站停车,他跨过车门,直到看见“宝通寺”三个大字,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没去过宝通寺,但记得高中语文老师说,这间寺庙有八百年历史。唐蘅沿着明黄色的矮墙一路走到门口,他决定进去待会儿,如果这里能令他暂时忘记李月驰,那就真是佛法无边。当然,忘不了也没关系,权当来观光,毕竟他马上就要离开武汉了。
卖门票的老太太瞅着他,好像不相信这么个长发小青年也有佛缘。唐蘅接过门票,心想我这不就来清净六根了吗。
宝通寺维护得是很不错,庙宇整饬,色彩鲜妍。唐蘅跟着几个香客走进正殿,只见一尊高大的金身佛像矗立于面前,香客们虔诚地跪在垫子上,俯身磕长头,嘴里念念有词。唐蘅驻足一旁看了片刻,绕过金身大佛,向后殿走去。
然后他就后悔了。
跨过门槛,他看见几个褐衣僧人正在扫地,角落里,一小堆落叶燃烧着,升起缕缕青烟。唐蘅像被钉在原地,不能上前一步。这未免太凑巧,怎么进了宝通寺还是避不开他?佛法无边,就是这样无边的吗?
不合时宜地,想起昨夜的吻,还有他横冲直撞的气息。地藏殿传来隐隐梵音,那是一位老住持在唱经,大概为了超度什么人。唐蘅沮丧地想,为什么到了这里,还是不能忘记他。那么到了东京呢?到了美国呢?
兜里的手机振起来,是安芸的电话。唐蘅挂掉了,把手机关机。
他干脆坐在后院的石凳上,盯着那堆枯枝败叶。凝神细听,确实有噼里啪啦的声响,青色的火焰缓缓灼烧,好像夏天随着这堆落叶一起,在这一刻,被烧完了。
月亮的月,飞驰的驰。
我很难受。
学弟。
就这么坐了很久,闭着眼,阳光落在眼睫上,视野里一片金色的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