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22)
我猛地站起来,在一阵大脑缺血导致的眩晕里背对他,我说:“你先睡吧。”
“你呢?”严行语气如常。
“我……我去给屋里洒点水,”我感觉自己的两颊上升起了两团火,“暖气烧得太干了。”
“噢,好,”严行说,“那我先睡会儿。”
“……嗯。”我拧开门,逃命似的两步跨出屋子。
我知道严行是故意的。一定。
从小到大,我见过太多不同的目光了,领助学金时同桌躲躲闪闪的打量,跟我妈去奶奶家借钱时,二姑似笑非笑的冷眼……太多了。情绪这东西,就算嘴上不说,也一定会从目光里流淌出来。
而刚刚严行居高临下看着我的目光,是什么呢?
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暗示。
他在暗示我。
没错,他在暗示我,如果我站起来抱住他,他大概就会顺从地搂着我一起倒在床上。他漆黑的眼珠满是犬类的忠诚,飞扬的眼尾却又神采奕奕,充满猫科的挑逗。
我一动不动地坐在饭桌前,桌子上,还放着中午没喝完的蘑菇肉丸汤。严行对着我爸妈时那么乖巧单纯,对着我怎么就——这还是在我家啊。
他不害怕吗。
我独自坐了很久,连午饭后的睡意都消散得一干二净。直到双手冰凉,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然后起身,拧开房间的门。
严行把自己卷在被子里,身子弓成一只大虾米。
“……一回,”他迷迷糊糊地叫我,“你不睡了?”
“不了,”我无奈地说,“你睡吧,我出去买点菜。”
我穿上外套,出了门。
我脑子一热把严行带回家,现在才发现这事儿做得多么欠考虑——严行说他妈在国外,他又被他舅舅打成那样,那他能去哪呢?寒假有四十多天,难道严行就在我家住四十多天?
四十多天,朝夕相对,睡在一张床上……想到这我的心狠狠一跳,疯了吧,这不行,这肯定不行。
就算严行不做什么,就算我一遍遍克制自己提醒自己——也会被看出来吧。
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不该有那种目光。
严行是个很好的人,我也承认他很可爱,很好看,很吸引人,但这和我喜欢女孩儿并不冲突。我只是个普通人,有一个普通的家庭,我这辈子只要能普普通通平平安安地度过去就好了,看吧我的要求就是这么低——别再像我爸那样被一群陌生人殴打成残疾——就够了。我不喜欢严行,也不能喜欢严行。
心事重重地走到菜市场,路过水果摊时我想起来,中午老妈嘱咐我,去买点橙子。她说橙子是贵点儿,但家里来客人了,尤其来得还是我的同学,一定要好好招待。
老妈还说,一回啊,以后你这些大学同学都是你的人脉呀,你可得好好珍惜。
我看着水果摊上鲜艳的橙子,想,老妈要是知道我的室友喜欢我甚至想引诱我,她还说得出这些话吗?她会很失望吧。
最终我还是买了一兜橙子,花去三十多块钱,沉甸甸的橙子勒得我的手很疼。
回家,开门,我一眼就发现,严行的运动鞋不见了。
我如雷劈般定在原地,严行走了?他不是……不是还在睡午觉么?他去哪?不会回他舅舅那儿吧?!
“诶,小严呢?”老妈惊讶地问,“他不是说出去找你吗?”
“……没啊。”我连忙掏出手机,然而上面并没有未接来电。
“啊?这孩子去哪啦?”老妈接过橙子,指挥我,“那你赶快给他打个电话啊。”
“哦,好。”
我看着通讯录里“严行”两个字,一瞬间,愧疚感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刚才还在想严行就这么在我家住四十多天不是个办法——可他能去哪呢?除夕夜一个人待在酒店房间里看春晚么?一个人去换药么?
严行为我打了唐皓,赔了钱——这些事我都不敢告诉爸妈——也许他和他舅舅的矛盾,就是因为他替我出头……
而我在想,被爸妈看出来严行喜欢我怎么办。现在他真的走了。
天知道那等待对方接听短短十几秒里我有多难受多后悔。
“一回?”严行接起了电话。
“你在哪?”也许我的而声音在发抖。
“我……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回来?”
“嗯,就一会儿。”严行保证道。
“好……你找得着路吗?”不,我的重点不在“一会儿”,在“回来”。
“找得着,”严行温柔地笑了笑,“先挂了啊。”
下午五点过,门响了。
我几乎是蹦起来去开门。
严行站在我家门口,微笑着看向我,那表情好像他就知道开门的一定是我。
他一手拎着一只白色纸箱,一手拎着一只红色纸箱。
白色纸箱里是一个加湿器,红色纸箱里是三十二只赣南脐橙。
“叔叔阿姨,”严行笑得很不好意思,“我是第一次来,这是我一点儿心意。”
爸妈自然连连拒绝,让严行起码把加湿器退回去,然而严行很干脆地说:“小票我随手扔了。”
又诚恳地说:“张一回在学校经常照顾我呢。”
严行把加湿器组装好,立在我家墙角。湿润的袅袅水汽飘出来。
趁着爸妈都不在的时候,严行冲我挑挑眉,那得意的表情好像在说“这下子不能因为洒水不陪我睡午觉了吧”。他用小刀灵巧地削出一整只橙子,递给我,小声问:“你喜欢吃橙子吗?”
“喜欢……很喜欢。”我说。
第28章
严行睡在我身边。
经过中午那一次,他反而老实下来了,乖乖地缩在被子里,身上穿着一套毛茸茸的棕色睡衣。
我关了灯,掀开被子爬上床,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碰到严行。
老爸老妈已经睡了,我能听见老爸轻微的鼾声。家属院里静悄悄的,窗外偶尔有一声“咯噔”,那是骑电动车夜归的人,车轮经过地上凸起的减速带时发出的声音。
这冬夜又安静又温柔,老爸老妈在,严行在,夜空清朗,明天又是晴天。这一刻我觉得好像全世界都是这么宁静平和,每一个夜归的人都平安到家,每一个流浪的人都有处可栖,没有痛苦,没有灾难。
想到这,我又觉得自己的臆想未免可笑。
“张一回,”严行轻声叫我,“你寒假都打算干什么啊?”
“就在家待着吧,不过要是能再找个家教,也挺好的。”
“还赚钱啊?”严行语带笑意,“之前不是赚了不少了么。”
“那点儿钱,给我爸妈买两件衣服就没了。”我感慨。
“你不给自己买衣服吗?”
“不用,我的衣服都挺好的,不用买。”
“噢……”严行顿了一下,身子稍稍向我这边挪一点,“我想买衣服,明天你能陪我去吗?”
“行啊。”我说。
严行轻笑一声,说:“那睡吧。”
第二天,我和严行起了个大早。我带他去吃早饭,出家属院左拐直走300米有个菜市场,菜市场门口聚集着不少早餐摊。
我给我和严行一人点了一个布袋——这东西好像是河北那边的特色早餐,也好像是山东那边的,总之很好吃就对了。
布袋,做法大致是把一块长方形面团放进油锅炸,在面团鼓起来之后敲开其一角,灌入一个鸡蛋,然后继续油炸。
炸好的布袋表皮酥脆金黄,咬一口下去,筋道的面和细滑软嫩鸡蛋交融为一体,油香、面香、鸡蛋香同时涌进口腔。
我问严行:“好吃吗?”
严行两只腮帮子鼓鼓的,使劲儿点了点头。
布袋毕竟是油炸的,有些干,所以再配一碗豆腐脑。北方的豆腐脑当然是咸豆腐脑,黏稠的卤汤汁浇在白花花的豆腐脑上面,里面有紫菜、虾皮和切得碎碎的腌萝卜丁。热气腾腾,一口下去,身体就暖了。
布袋偏甜,豆腐脑偏咸,口味正好中和。
喝完豆腐脑,严行满足地舔舔嘴唇。
我问他:“饱了吗?”
严行看着旁边的煎饼果子摊,小声问:“那个好吃吗?”
于是我俩又摊了个煎饼果子,加脆皮,加两个鸡蛋,加一点点辣椒,还奢侈地加了一根鱼肉火腿肠。摊好了,黄色的面皮上覆了白色的鸡蛋,其间点缀翠绿的葱花,摊主大妈把煎饼果子一切两半,露出刷了酱的内里,一股蒸腾的咸香味袅袅升起来。我和严行一人捧着一半,太烫了,只能慢慢咬着吃。
一路吃一路走,走到公交车站,刚好吃完。严行在我身边打了个小小的嗝儿。
我们上车,坐一站地就下。
这是我家这边唯一一个上点档次的商场,里面有阿迪耐克。早上出门的时候我问严行他准备去哪买衣服,然而严行半眯着眼睛问我:“这附近哪有卖衣服的地方啊?”
我有些尴尬地回答:“我们这边……档次都太低了……”
“没事啊,”严行一副理所应当的语气,“衣服么,穿着暖和就行。”
我想起他的那些衣服,几千块的一件薄薄的T恤,一条短短的围巾……严行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才这么说的吧。
这商场我小时候来过很多次——那会儿我爸还没出事,家里余钱不少。印象里最后一次来,是初三的时候,模拟考我考了年级第一,老妈说要买双运动鞋奖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