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68)
宋懿在婢女的伺候下用绢布擦了手,回头见戴昶的汤动也不动,便问道:“可是不和戴公子心意?”
他本是随口一问,并不期待戴昶回答,不曾想戴昶突然抬起头,从眼睛里直直的射出两道亮光。
他说:“是。”
此话一出,众人皆惊。
那一刹那,席间静得能听见自己鼓鼓的心跳声,邹仪眯起了眼,宋懿表情一僵却没有说话,却是有人按捺不住了,嚯的一下站起身道:“戴昶你莫太自大!宋家名冠天下的‘白水游鱼’,是你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能随便说的吗?不要以为自己会做几个菜,得了几个夸奖就忘乎所以,真以为自己能和宋家平起平坐了!”
说着那人朝宋懿一拱手:“毓之贤侄心胸宽大不同你一般见识,老夫却忍不了,你这样目无尊长,无道无德,还妄想这在厨艺上能有甚么精进?你莫要忘了,人德即菜德!你这样的品德,休想再厨艺上精进一步!”
那老头说完席间一片窸窣的赞叹声,众人皆拱手施礼道:“不愧是北老,果然侠肝义胆!”
原来这位便是北旷老先生,‘膳景馆’考核官的候选人之一。
宋懿只将席间的细碎声音当做耳旁风,他两手撑着戴昶的椅背,微微俯下身来,轻声道:“云起你以为,这菜败在哪里?”
云起是戴昶的字,可惜他本人并不像云一样柔软,若真要说云,也是风雨欲来时挟雷带电的乌云。
戴昶琉璃珠似的眼睛微微一瞪,直直盯着他,也同样的轻声细语怕惊扰到什么似的道:“鱼片太厚,因切至可透光见字。”
宋懿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突然大笑起来:“好,”他抚掌大笑道,“不愧是戴公子,不错,家训便是如此,只是今日的厨子出了差错,这道菜我便欠着,下次我亲自下厨请戴公子。”
戴昶只道:“好。”
宋懿回了座,说了几件趣事,便将气氛重新炒得活络起来,除了半途离席的戴昶,其余人都说说笑笑。
之后有人在宋懿身边耳语,他便告了罪,匆匆离席。
青毓吃饱喝足,因汤太过鲜美,喝了不少,之前在林府又灌了一肚子茶水,这下腹胀尿急,颇想开闸泄洪。
他请教了在一旁伺候的婢女,美人仔细的同他讲了,又怕他认不清路欲请人带他去,青毓哪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一想到有人在前面开道一本正经的带他去茅房,不知怎地竟有些羞赧,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
可惜青毓大师心有余而力不足,很快的便迷失在了花团锦簇的暖阁里,他只好一道拐,一道问沿途的仆人,这么磕磕绊绊的也真被他找到了。
酣畅淋漓的尿毕,他用胰子洗了手,将手洗得香喷喷再仔细擦干,他理了理自己的精贵绸缎僧袍,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这才满意的一点头,推门而出。
来时因身体原因火急火燎,去时他有闲情逸致,只随着自己心意闲逛,待时候差不多了再回席上。
走至一幽僻处,没有掌灯,没有地龙,虽不与外界通风,但还是冷得很,不过青毓被暖气熏得晕头转向,正好要吸几口凉气。他休息片刻,待觉得头脑清醒不少抬腿欲走,忽然听见一声闷响,青毓皱着眉探了探头,好巧不巧撞见那两个半路离席的人——宋懿压着戴昶的双手,把人抵在墙上亲吻。
他愣了愣,悄无声息地退开了。
之后他没有心思再闲逛,径直走回了宴厅,不过一炷□□夫宋懿就回来了,向众人告罪说戴昶有事已经离开,众人知他脾性,北旷老先生冷哼一声,没说话。
之后的日子乏善可陈。
邹仪他们在林府住下,衙门再没有找过邹仪的麻烦,邹仪除了要忍受林熹时不时以岳父自居的骚扰之外,还算过得滋润。
林熹要在杜国待满一个月,之后回航,邹仪在林府待一个月替他治头痛,林熹走后三人就出发去蓬莱。
那天邹仪正在屋内捂着热茶杯,披着大氅和林熹下棋,他抖动着眉毛忍耐林熹的一步三悔棋,忽然管家来报,宋懿和戴昶联合发声,请人去山庄切磋厨艺。
林熹吃了一惊,宋懿和戴昶向来不和,怎么会突然联合发声?然而邹仪听了青毓同他讲的事,心下了然,面上却不显,低头喝了口茶。
林熹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了。
林熹带着邹仪还有三个拖油瓶去了山庄,虽是一起发声,但山庄却是戴昶的宅子,在山腰处,远看上去缭绕着一股雾气,仙气飘渺,同它主人一样美的不可方物。
然而美虽美,却是只可远观,走近了才发现那路崎岖难走,即便是坐马车也把人颠了个半死,待到了山庄门口,所有人连带着邹腊肠都趴着喘气,忍耐着屁股开花的痛苦。
除了林熹他们,还请了之前席上的人,北旷老先生虽然对戴昶极其不屑,但还是气鼓鼓的来了。
说是切磋厨艺,但大家舟车劳顿,第一晚便由戴家的下人做了饭,大家显然都精神不济,吃过晚饭便早早洗漱歇息去了。
戴昶的山庄十分的大,他便安排了每人一间客房,邹仪也不好腆着脸说要同那和尚睡一间,只得自己默不作声钻进了被窝。
床又大又柔软,盖着的被子也很厚实,屋内好像焚了点儿安神的香,他又在马车上被颠了那么久,照理来说该困得一沾枕头就睡着。可他偏偏不。
邹仪翻来覆去都睡不着,不免有些烦躁,屋子里烧得太热,他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趿着鞋预备去开窗,刚下了床就听窗口一阵咯吱声,青毓像一条滑不溜秋的鱼钻了进来。
邹仪有些发怔,待反应过来急急的走到他身边,见他只穿着件单衣,手脚都冻得发青,忙心疼得将人塞进被窝,自己也挨着他躺了回去。
邹仪有些埋怨地瞪着他:“怎么这么晚过来?过来也不晓得穿厚点,受寒了怎么办?”
青毓十分受用的听了他的埋怨,用自己已经焐热的手摸了摸邹仪的头发,柔声细语道:“我这不是怕你想我想得睡不着觉,特意过来陪你么?”
邹仪冷笑一声:“你的脸皮到底是甚么做的,这样刀枪不入,我睡得正好呢,倒是你来,扰了我的清梦。”
青毓只是微笑,并不戳破,将人搂了过来,火热胸膛贴着他的后背:“好,是我想你行了吧?我困死了,让我抱着睡觉,别乱动。”
邹仪朝他翻了白眼,然而还是听话的没有动,顺从的靠在他的怀里,不过一会儿眼皮便好似千斤重,头一歪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着实不错,两个人都是被敲门声叫醒的。
邹仪手忙脚乱的把青毓用厚棉被一裹,自己挡在前面,青毓也不反抗,任他动作,只是在他忙碌的当儿笑着调戏道:“怎么我们两个像是偷情的。”
邹仪瞪了他一眼,待掇拾完毕,才清了清嗓子道:“请进。”
那下人几乎是跌进来的,目不斜视,辜负了邹仪的一番准备。只见他急得冬日里额角都冒了汗,他说:“邹公子,北老先生遇害,现下老爷请大家去厅堂里集合!”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去看了大护法,首先风景很美呀,既有水墨又有印象派的画风,打斗非常爽快,剧情精巧独特,带着动画片特有的夸张和黑暗XD还有一定的政治隐喻XD
总之,是个好片子,强烈安利(虽然我写的安利一点都不萌_(:з」∠)_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
此话一出,甭管是被子里的还是被子外的,都是一震。
邹仪回过神来,道了声:“我明白,马上就来。”见那下人蹑手蹑脚关了门,他确定人已经走远,这才轻轻拍了拍棉被:“快起来。”
青毓探出个油光水滑的大脑袋,啄了邹仪的手一口,这才爬起来穿衣,一边穿衣一边道:“这事发生的蹊跷。”
邹仪点了点头,复又摇了摇头:“现在不好下判断,去厅堂里集合再说。”
这对女干夫- yín -夫掇拾完自己,匆匆赶到厅堂,林熹已经坐在了椅子上,晃荡着两条腿,见到两人并肩而入不由得撇了撇嘴,他对自己的未来女婿越看越满意,同他小巧的女儿堪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因而他对那粗鄙不堪的和尚越发厌弃,不知道为甚么自己的快婿会同这样的人厮混在一起。
他不知道他的快婿不但同人厮混,还厮混得颇为乐不思蜀。
邹仪碍于吃人嘴软,走过去向他低声问了好,正欲坐回去,却见东山一阵小旋风似的奔了进来,一进来,目不斜视的躲到邹仪背后,颤颤巍巍道:“邹大夫,邹大夫,你帮我看看他,他好像脑子有毛病。”
邹仪定睛一看,就见东山身后跟着一位身量苗头的年轻人,因瘦且佝偻着背,容易叫人忽略。邹仪仔细打量了他几眼,发现这年轻人生得不错,一张白瓷似的的瓜子脸,然而他油头粉面的,猥琐面容掩盖了美貌,像一个小模小样的太监。
他的两颗杏眼咕噜噜一转,见着东山就要直直扑上去,东山忙不迭逃开了,邹仪却没逃开,被扑了个满怀,青毓提着那年轻人,像提小鸡似的把他从邹仪身上拽了下来。
青毓瞪着他,正准备开口教育,然而还没想出措辞,年轻人的两只眼睛在他光亮脑袋上一瞄,突然闪了光,张开双臂直直就要去拥抱青毓,青毓忙跳开,一边跳一边警惕地问:“你要对我做甚么?”
两人好似小鸡捉老鹰,围着厅堂上蹿下跳,林熹眉头皱得越发紧了,幸好不一会儿宋懿和戴昶便赶来,宋懿叹了口气,一把拉住了那年轻人,无奈道:“忠泰,这时候就不要闹了。”
唤作忠泰的年轻人一扬脸,涕泗横流道:“毓之兄,我怕,呆在佛爷身边我才安心。”
宋懿扬了扬眉毛,似是想笑,然而想起刚有人去世,便又将嘴角压下了,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诸鬼神者,不过是无稽之谈,不要怕,坐好了去。”
忠泰有些怕他,听罢苦着脸还是坐回了自己的位子,只时不时瞄一眼东山——他觉得东山吨位重更有安全感,这让东山汗流浃背,坐如针毡。
邹仪也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他一眼,这位是“膳景馆”考核官吴嵬独子,吴巍,他爹现下出了海,便派了儿子来切磋。不过如今看来他爹应当十分后悔只生了一个。
戴昶坐上了首位,略一咳嗽,厅堂里一片寂静,他这才开口道:“北老先生今早被人发现死在厨房的菜篮里,我已命人下山去喊官府,只是路途遥远,需要些时日。”
一时间在坐的众人都不语,还是一威严老者起了身,率先问道:“请问戴公子,具体是几日?”
戴昶也起身回了半礼才道:“往返约莫一日半。”
他身上系着白条,穿着孝服,想来是之前去世的程肃老先生的兄弟,程严老先生。
戴昶又道:“昨夜下了场雪,我已命人去探查庄外,没有外来的脚印。”
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凛,一时间座下炸开了锅议论纷纷,吴巍呆了呆,突然哇的大哭出声:“也就是说凶手是在我们之间是么?”
大家将目光投向他,他忙蜷缩起来,颤颤巍巍道:“别看我……”
还是宋懿替他解了围。
“是。”他说。
一人出声问:“宋公子可确定?”
“自然,庄外昨夜无一人。”宋懿低声道,“凶手心狠手辣,这一日半里还请诸位多加小心。”
邹仪正垂着眼睛思索,听罢忽然出声:“尸体身上可有伤痕?”
宋懿道:“脖子上有一道淤痕。”
“我可以去看看么?”
宋懿愣了愣,正在踌躇,就见林熹发话,将他好一顿吹嘘,于是人人都知晓了他是冠绝天下的神医,验尸的活儿还是委屈了他,宋懿听罢便请他去停尸处验尸。
这两人一走,气氛不免微妙起来,因戴昶蹙着眉咬着唇,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本是位佳人,可是佳人面中有煞,美也美得含冰带刃,现下人心惶惶正是需要安抚的当儿,他这样只叫人更加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