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啖一肉(37)
方旌眯起了眼:“邹公子的意思是……他打算自投罗网?”刚说完就被自己否认了,“不对,若真是这样,他就不会递信了,要是那姓林的不耍小聪明直直把信寄出去,当天晚上城主府就会被围,然而证据不足,我们户部绝不会轻易放过,到时候又会和他们斗得天翻地覆,比现今有过之而无不及,我们谷城心思不在御敌,他们要侵入不也容易得很么?”
邹仪沉默片刻,舀了勺鱼羹慢慢的咀了不说话。
方旌说的不错,剑走偏锋,险出奇招。
可他总觉得这一招过于险而过于奇,明明有更加温吞有把握的方法能够把谷城搅个天翻地覆,为甚么偏偏要选这一条呢?
万一就算兵部拿到了这告密信,却也不肯信,按兵不动,不还是和现在的处境一样吗?
这事存在他心里就是个疙瘩,处处理得通,唯独这处总觉得于那沉稳的内贼性格不符,然而方旌沉浸多年,比他这半吊子懂得更多,或许是他哪里想岔了也说不定。
方旌见邹仪停下来,轻叼着筷子尖儿,一双桃花眼若有所思的含着水雾,心里头一动,不禁笑道:“邹公子快吃,小心菜凉,倒是我不好起了这么个话头,我们今日只喝酒吃菜,不谈那些烦心事。”
说着举起酒壶,起身给他倒了一杯,两人正要碰杯就听青毓凉凉道:“方大人可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方旌面色一僵,笑道:“这自然是记得的,请大师放心,过了明日,我们便将二位的侠义行径告知于众,百姓最喜爱这些侠义故事,定然会救东山大师一命。”
青毓懒散的一掀眼皮,目光自下而上抬起,显出钝而雪亮的刀:“那就好。”
他虽没有说,但方旌却能把他未开口的那句话听得清清楚楚——
如果他们不放,他即便是闯得头破血流,也要把东山救出来。
邹仪见气氛一时尴尬,忙给青毓碗里夹了一块清蒸鲈鱼:“你之前不是说要吃这个吗,怎么不吃?”
青毓听罢冲他痞痞一笑,低下头去一口就将雪白鱼肉吞了个干净。
方旌冷眼看着,不知心中是何滋味,他微微侧过脸,将目光一心一意的投到邹仪身上,朝邹仪一举杯:“邹公子,请。”
邹仪冲他微笑着点了点头,也举起了酒杯。
觞筹交错,转眼间便到了亥时。
虽还可以在酒楼尽兴高歌,但考虑到明日便是年度大会,方旌身上担子极重,大家早早就散了,邹仪也劝他早些休息。
三人正在酒楼门口告别,却见一两角系着红绳的小童跑了过来,眼睛黑葡萄似的亮,手里斜挎着个篮子,扬起了白瓷似的圆脸:“三位老爷,买一份报纸如何?明日的年度大会要讲些甚么,里头都写得清清楚楚呢!”
这稿子要讲甚么,方旌也是今早才看过的,那小童自然不会知道,也不知他卖的是哪家犄角旮旯的报纸。
那小童不知自己对着的就是城主的左膀右臂,户部员外郎方旌方大人,见那人只盯着自己不说话,以为他没听清,又大声响亮的重复了一遍,方旌见小童脸红扑扑的,心下一软,就掏钱买了几份。
买完也不看,笑着随手塞给了邹仪。
邹仪接过,却是展开飞速的扫了几眼,像是想到甚么,突然皱了皱眉:“我记得谷坛里也有许多报童卖报,之前户部出事也是报纸最先捅出来才造成如今局面,要是那内贼想动作……他会不会在报纸上动手脚?”
方旌笑道:“我自然小心,书局和卖报总头管控极严,绝不会出事,邹公子且放心。”
邹仪听罢点了点头,这才同他行礼告辞。两个人迎着一轮大如银盘的明月走在路上。
夜里的海边风凉丝丝的,青毓默不作声的走到他侧面,替他挡了些风。
邹仪自然是感觉到了,心下一动,不知道心里头是个甚么滋味,他低头就见明亮月光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细密的白霜,上面有两个黑影忽长忽短,忽胖忽瘦,突然其中一个影子去碰另一个影子——青毓突然攥住了他的手腕。
邹仪吃了一惊,僵在那儿考虑要不要挣脱,青毓却极为自然的,用长了薄茧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他的手腕。
邹仪一抬眼,却见他皱着眉,神情是难得的严肃,他低声道:“我之前一直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却始终想不出来,现在看了那份报纸突然明了,那个内贼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引导舆论。
你想,谷城是个甚么城?它最引以为傲,它最特别,它最新鲜的不就是绝对的自由么?城民的投票直接影响了朝堂政策,如果朝堂不得民心,它也必然是瓦解的最快的一朝。
他只要让民众知道他们的城主通外敌,有城主心腹贪赃枉法在前,在民众间造成极大轰动,到时候谁管他真假,必然是要处死城主!户部又怎会甘心稀里糊涂就倒了一棵大树,必然不肯,尝了民主甜头的城民自然会愤然而起,推翻这个成立不到六十年的朝代!”
“理由?他不是利用兵部而是利用城民的理由呢?”
“理由就是户部兵部分庭抗礼,自有平衡在,要让谷城因内斗瓦解过于缓慢。”
“他等不及了?他因为甚么事情等不及了?”邹仪压下心底的浮动,舔了舔嘴唇,“好吧,这个暂且放一放,顺着刚刚的思路来,他要利用舆论引起轩然大波,可方旌刚刚说已经控制了报纸,他还能怎么引导舆论?”
总不能大喊一声吧?这段数如此差劲,只会是反效果。
最后那个环节,城主回答随抽的十个城民问题,这城主自然早有安排,必然是筛了又筛忠心得不得了,想混进去难比登天。
即便混进去了,他若是问了一个角度刁钻的问题,城主答不上来,引人怀疑的却不是城主,而是他。
简而言之,他若是要引导舆论,必然是一瞬间,又快又狠的完成。
之前分发报纸是个不错的主意,不过方旌已经扼杀,他还有甚么办法?
青毓低声道:“这报纸如此明显,那么多人都想到了,他不会想不到,他既然一开始就要这么做,必然会另辟奇径,以避开对于报纸的监管。”
邹仪微不可闻的点了头:“你说得不错,除了报纸,除了那小童发的报纸,定还有甚么能悄无声息地混进谷坛内,在瞬间撒出去,叫侍卫都来不及阻拦。”
是甚么?
是甚么?
是甚么悄无声息,在勘察如此之严的侍卫眼皮子底下,堂而皇之的进去,在一瞬间把写满城主罪状的纸撒出来?
邹仪道:“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青毓苦笑道:“我不知道。”
两人便又是一阵沉默,然而思绪撞南墙,肉体步伐却不断,过了片刻便已经到了桃山客栈,客栈有三三两两的在喝酒吃菜,还有些寻了方角落打麻将。店小二多日相处下来,知道两人是多金且脾气好的主儿,甫一进门就格外殷勤热切地迎上来,笑道:“二位回来了,可曾用过饭?今日厨房做了些金桂酸梅汤,二位要来两碗么?”
邹仪肚子里填了一肚子的肉,走路都能听见海水晃荡,摆了摆手就要上楼,青毓却思索片刻忽然回头:“来两碗吧,多加些山楂,吃得饱了,也好消消食。”
小二得了令,轻快的往厨房走,邹仪翻了个白眼取笑道:“你的肚子是甚么做的,吃了煎饼又吃了那么一大桌酒席——”他突然想到甚么,脸色惨白的住了嘴,手紧紧抓住楼梯的扶手。
青毓忙问:“怎么了?”
邹仪死死盯着他,沉声道:“我们都忘了谷坛内除了报童外还有各色小食叫卖,有没有可能……是煎饼?我们吃得宋记煎饼是用油纸包的,且它也在谷坛内叫卖。”
它的生意红红火火,有不少人上赶着来排队买煎饼,很快就卖完了。
也许是吃的人吃到一半,一低头就能见到油纸内里写的密密麻麻的字;亦或者是那卖煎饼的将油纸包往空中一撒,众人哄抢着不明所以的去捡……
青毓神色一凛。
他飞快的扫了邹仪一眼,同他的锐利眼神打了个照面,便一阵风似的跑下楼,小二被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的去拦他:“客官……”
青毓头也不回地道:“我马上就回来!”
第42章 第四十二章
青毓最终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邹仪也一夜未睡,靠在床头,盯着桌上摆着的两碗不再冒凉气的酸梅汤。他手里还抱着邹腊肠。
前几日邹仪忙得团团转,它便夹起尾巴做狗,安分得很,见了主人千娇百媚地扭着屁股过来,将狗爪风情万种的往邹仪腿上一拍,以求抚头,现在邹仪得了空邹腊肠立马恢复本性,十分大爷的躺在邹仪怀里,要求他给它挠痒,邹仪挠得手酸了歇会儿它就不依不饶的要去咬他手指头。
邹仪心思不在它身上,也就懒得同这狗大爷一般见识,将它的白毛从头到尾捋了一遍,邹腊肠满足了片刻,又扭动着身体,邹仪松了手,它竟朝桌子扑了过去。
原是嗅到甜津津酸滋滋的金桂酸梅汤,馋得紧。
邹仪刚开始还拦着它,后来实在抵不住它乌漆墨黑的大眼睛,将自己那碗给喂了。不料想这狗得寸进尺,想把青毓那碗也喝了,邹仪忙眼疾手快抱住它,邹腊肠便不安分的扭动。
青毓从窗户跳进来的时候,就见着这幅场景,只不过在他眼里看来,是邹仪亲亲热热搂住那只大蠢狗。他冷眼一瞟,心里头没来由地有些吃味,自己吊着神经忙活了一晚上,他倒好,和那蠢狗黏在一块。
思及至此,青毓便冷哼了一声,大步流星走过去,捏着碗沿就要喝,被邹仪制止了。
邹仪道:“过了一晚上正是空腹,不能喝这么凉的东西。”
青毓撇了撇嘴,见邹仪眼底的淡淡乌青心下不由一软,叹了口气道:“好吧,”又见邹仪神情严肃盯着他,不由得也把玩笑心思暂且搁到一旁,“你猜的一点也不错,那装煎饼的油纸有问题,方旌昨晚连夜捉了人将油纸带回,那油纸一沾上油,就会显现出墨字来。”
“上面写了甚么?”
“还能写甚么,无非开头先写户部中饱私囊草菅人命,再写户部乃是城主授意,最后写城主通敌——倒是条理清晰有模有样。”
邹仪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那生产油纸的人抓到了没有?”
青毓道:“自然是抓到了,他们也不曾想在年度大会的前一日我们会突然发难,毕竟之前毫无征兆,逮了个正着。不过嘴巴不是一般的硬,我走的时候方旌还在审他们呢。”
邹仪道:“务必得在大会之前将幕后指使套出来。”
青毓宽慰他:“当然,套不出来最急的还是户部。他们现在连根带串逮了这么多人,总归有破绽,我瞧着也差不多了,肯定来得及。”
邹仪望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今日的年度大会,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不论他们心中思虑如何,日子总不会变,水似的抓也抓不住就这么淌了过去。
天一亮,谷城叽叽喳喳的就热闹开了。
凡及冠及笄者早早就吃好早饭打扮好出了门,一路紧赶着去了谷坛。
年度大会是不许外人进入的,只有城民,即便如此还是坐得满满当当,有人一路招了不少叫卖吃食的,却不曾见到那家鼎鼎有名的宋记煎饼,还在嘀咕着,城主已经走上了石台。
之前的流程同千百次的一样无趣,城民们昏昏欲睡,顶着毒辣太阳不住的喝酸梅汤。接下来就该是城主做陈词了,之后则是抽选十个普通城民,回答问题。
大家自然是期待后者,盼望着他能快些讲完,却不料城主走上石台却不说话,只静静的将在座的千姿百态的面孔一一扫了一遍。
热得昏头的民众忍不住不满的嘀咕起来,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小声提醒他,他却极平静的微笑,将一叠陈词从怀中掏出,在大家都猝不及防的当儿,突然把它撕了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