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5)
忽有一日,有白眉白须的老仙长驾鹤而来,落在他家柴门,同他父母道:自己乃是御兽门之主,此子乃是天纵奇才,只要勤修不辍,再过三十年必能筑基,三百年后有望结丹。届时便能接过御兽门的衣钵,点化父母,提携乡里,饮灵山琼浆仙露,享人间荣华富贵。
父母自是千恩万谢,长跪不起,甘愿交付稚儿。
他便在那柴门中叩了头,认了恩师,托付前半生命数,执恩师手而去。
而后半载,才一桩桩摸索清楚,仙山原是无名荒山,仙宫原是破落道观,仙鹤原是一张剪纸,仙长已近天人五衰。
那山上已有数十名如他这般诓来的幼童,穿着破烂衣袍,足带重镣,以绳索相缚,再分不出是谁家心头肉,谁家麒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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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天气由暖而寒,后殿幼儿一日少过一日,终于轮到喻炎被恩师挑中,除了镣铐,擦净手脸,前往正殿习道。
恩师说,他便听;恩师教,他便学,于短短数日中,恩师便将一门自创的阵法倾囊相授。
此阵名曰地网天罗诛神极意宝阵,阵法一开,能擒龙御凤,可召风雷。只是每回启阵,都要选一名纯阳稚子坐在阵眼之位,念咒启阵,祭此生福祉寿数,福不竭阵不灭,寿不尽阵不破……
难怪先前的诸位师兄一去不回。
待喻炎挨了许多拳脚,将咒语背得烂熟,恩师便将广袖一卷,摄起他往山顶掠去。
外头还下着雪,好大的雪。一路风雪来侵,湿漉漉拍在面上,凉飕飕灌进两襟。
喻炎先前还能望见山脉崎岖、云雪一色,不多时就被雪碴迷了眼,疼得双泪长流,难以视物。
可恩师仍是御风疾行,直至望见山巅大阵,才伸手一掷,将喻炎掷入阵中。
那大阵依稀由血画就,厚雪下依稀露出几截幼童的白骨。
喻炎自然想逃,但恩师和善规劝道:“小子,为师年初连卜三卦,都是大吉之兆,近年必将有仙兽灵禽途径我无霞山。只要你助我擒获一两只低阶异兽,待为师饱饮兽血,重获寿元,岂有不提携你的道理?我日后登仙而去,这宗门传承,镇派灵兽,不都是你囊中之物?旁人无缘这泼天富贵,又与你我何干!你只管念咒启阵……”
喻炎一见天开地阔,手脚轻便,便以为有一线出逃生机,师尊才说到一半,他就伺机抓起碎雪一泼,转身连滚倒爬,跑出十余步路。
恩师看喻炎不肯尊师重道,也不再装作道骨仙风,拎起喻炎,小施惩戒了一番,然后才施展起傀儡牵丝术,令喻炎回阵中盘膝端坐,叫他嘴里念念有词。
那阵法不多时便运转起来,初时腥气冲天,慢慢就有符文闪动,遮住猩红阵纹,雪中白骨,转而幻化出馨香之气,朝霞之色。
喻炎体内阳炎之气,就这样一缕缕被外力抽出,化作大阵点点华光。他原本就抖如筛糠,人身着破落单衣一件,被迫坐在茫茫雪上,有彻骨山风来刮,如席大雪来浇;如今气脉受损,越发寒入骨髓。
他起初只是想逃,只想要一线生机,不争不老长生。
可哪怕恩师撤去傀儡术,飘然自去,喻炎仍被千钧巨力压制在原处,倾尽全力,才能将手指抬起半分。
赫赫阵法以他为眼,斑斓幻象因他而生,体内生气源源不断流泻而出,嗜血邪阵却如饕餮恶兽敲骨吸髓。
到后来大雪稍缓,山风渐歇,他还是一刻冷似一刻。
他那时心思百转,一时想到恩师,自己这名恩师只怕已到了后殿,又挑好了一名幼童,传授阵法,好在他死后接替。
一时又想到往后数十载的漫长岁月,如若能熬过此刻,他一定不肯再受半点寒,不喝冷酒残羹,不穿轻衣薄衫,只愿终日裹着棉袄皮氅,围炉火而坐,手捧一碗暖汤,春夏秋冬皆如是也。
喻炎自家君家慈,想到竹马青梅;由生死病死,想到羽化成仙,直至念头转尽,委实无念可想了,人才堪堪熬过了第一日。
这一日,并没有灵兽仙禽经过。
喻炎只得继续盘坐在阵中,祭此生阳气寿命,功名福禄,等到人间再一次变幻晨昏,喻炎早已发丝染雪,眉睫凝冰。
这第二日,仍没有仙兽仙禽大发慈悲,到此山巅。
喻炎此时年岁尚小,人怕到了极致,百日来后殿幼童提起的奇闻异事,悉数涌上心头。
他一生何其贫瘠,还未到过天南地北,未见过月升沧海,未食过玉盘珍馐,未听过琴弦诗篇……他如何甘心?
喻炎忍不住眼中含泪,身形发颤,朝头顶三尺神明求道:“娘说我多福多寿,神仙老爷爷,请让我多活几日,早早抓住一头灵兽……”
他唇齿僵硬,喉中有血,说来几不成声。
喻炎此时终于知道那灵兽何其宝贵。
它能延恩师寿命,更可救他自己的性命,它将是他迄今为止失去的福祉寿数所换——
但这第三日,仍没有异兽入这地网天罗。
到了第四日,喻炎已是心性大改,双目中血丝满布,脸色乌青。
12
他冲着眼前皑皑白雪,十万山峦,来来回回说他命中将有大造化、大富贵。
而后又以喑哑童言,一一细说父母如何悉心照料自身,狐朋狗友如何随他下水捞鱼,女童如何相赠罗帕野花,这么多福缘牵绊,总该让他在阵法鲸吸海吞中再撑一日。
若是喻炎恩师在此,定能看出喻炎经脉中已有末微灵力涌动,言辞颇有条理,断非寻常幼童可比,若是好好栽培,当真有望撑起这一方宗门。
可恩师依旧不在,灵兽依旧不来。
喻炎到最后昏昏沉沉,手足俱僵。
他不知自己寿余几许,福存几何……也不知头顶乾坤日昏月沉,诸天神明耳聋目瞑。
人到了这等生死关头,仍不过是咬紧牙关,长流血泪,悄声问一问头顶青天:“神仙老爷爷,我这辈子赊完了,还会有下辈子。我的下辈子……你收不收?”
喻炎眼中滚烫新泪,将脸上霜痕、雪痕化开深深两道泪迹,他嘶声问着:“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要了,只求我这一辈子多活几日……多活一日,你收不收?”
他已是末路,已至穷途,无处可去,无路可走。
世间同他一般穷途末路者不知凡几,痴男怨女许得是来世,善男信女修得是来世,都是以今生一叶飘萍,换来世花团锦簇。
偏偏喻炎不同……他竟想将往后的每一世,统统换成今生筹码。
竟想拼至一无所有,押上一切命数,一切机缘,同这世道议价还价。
他还这般年少,就显出颠倒狂态,疯似赌徒,痴如醉客,叫人观之心悸。
但喻炎自己浑然未觉,求得极是认真,哀哀泣道:“神仙老爷爷,我把来世给你,可好?”
于他而言,那锦绣来世,怎比得上今生的一日一时、一刻一瞬?
来世那人与他相貌两异,身世不同;并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哪日应与高堂做寿;并不知他今日饥寒孤苦,曾为何物争得双眼猩红。
那人并不叫喻炎。
他若是不争不搏,世间便再没有喻炎了。
然而无论喻炎如何强打精神,天色每暗淡一分,他就跟着气短声促一分。
人受恶阵熬煎至此,勉力哭求两声,也是句句破碎,字字囫囵。
就在喻炎气若游丝之际,仿佛有神开目、佛侧耳,终于应了喻炎所求,叫他心口多出一口热气,身上重新有细碎流光注入大阵。
只是那阵法仅运转了数个时辰,刚到第五日清晨,又将点点微光吞噬一空。
喻炎茫然之中,不由得暗暗回想自己还有何物……他已无姻缘福寿,今生来世,他还有何物可押,何物可赊呢?
那灵兽到底何时肯来?
如果它肯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予它?
就在喻炎胡思乱想时,天上云霞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是朝阳初升,漫天的赤红余辉,灿金霞光,不知为何,远处无端端显出一线湛湛青色。
而后每过一瞬,那缕青色都多蔓延一寸。
极像是一点颜色入水,化开十里非翠非缥的碧水;极像是一阵暖风入林,吹绿千重如青如黛的春山。
等那清清碧色彻底染透了天幕,喻炎总算在云遮雾绕中,窥见了一羽半爪。
那庞然巨物硕如鲲鹏,正如鸑鷟,尊如凰凤,贵如鹓鶵,游走云中,直可蔽日遮天。
待它羽翼一展,振散岚雾云霭,华美长尾缓缓抖开,便像是苍茫青天换了清丽新妆。
喻炎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想起天罗诛神极意宝阵的口诀。
他慌忙念咒,但阵法之力如何能延伸九重天幕,去擒云上仙禽。
喻炎不由得愣在原处,看着灵鸟驾瑞气霞光,掠过长空,即将要从他头顶飞过,人忍不住轻轻求了一句:“别走……”
话音落时,那灵鸟当真朝喻炎的方向望了一眼。
喻炎被这变故弄得惊疑不定,眼前已然一片模糊,用力一眨,便掉了泪,跃跃心跳犹胜鼓擂。
他当时只是稍一试探……只是试探着朝天上一问:“别走……”
那鸟儿不知受了何方仙境熏陶,竟养出一副叫人瞠目结舌的慈悲心肠,稍一踟蹰,就缓缓停了下来,将身形蜷缩,落在此山头,于一片青光中,幻化出无俦人身。
雪肤朱唇,玉冠青袍。
神气高朗,月韵霞姿。
眼前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眼前便是他今生来世、所有的功名利禄、亲缘姻缘、寿数福祉换回的一切。
那便是他的一切了。
喻炎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落了泪。
他换回的未免太多,叫他难眠难安;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令他乍惊乍喜。
他谁也不会让的,谁也不会给的。
那灵禽所化的仙人涉世未深,万般的善良心软,就这样毫不设防,径自走入地网天罗。
仙人轻声问他:“吾名飞光,何事唤我?”
恩师不知何时来了。
此时悄悄藏在一边,借着阵法遮蔽之力,抬手一指,朝喻炎使出傀儡牵丝之术。
喻炎被人驱使着,一点点伸出手去,他原本想同仙人说:救救我。
一时又想说:快逃吧。
念头转了数转,牵住仙人如玉手指时,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是:“抓到你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与恩师一般的执着,他如恩师一般的欢喜。
唉,难怪飞光恨他。
13
飞光立在陡崖上,足足候了半盏茶之久。
依常理推断,喻炎筑基数年,这么久的工夫,理应破阵而出了。偏偏此人还双目无神,在石梁上左摇右晃,困在蹿腾白雾间,不像有心破阵,反倒像要坠入岩浆赴死一般,令他偶然瞥上一两眼,就觉冷汗涔涔,心烦意乱至极——
如此胸闷气促,定然是此处地火吞吐,格外炎热的缘故。
飞光这样一想,人便勉力按捺心性,口中诵起凝神静气的法诀,在原处多等了一刻。待一刻弹指即过,他又忙不迭望向喻炎,想看一看这人如今醒了不曾。
这般三番两次,来回几遍,飞光不知不觉已行至崖边,与万丈深渊仅隔一线,脚下稍稍使力,就将崖边一块碎石踏得跌落。
待裂石崩落之声传来,碎石烧作青烟,飞光这才陡然惊醒,回想方才大失方寸之处,越想越是惊怒悔恨,恨不得即刻遁出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