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寸丹心(20)
他自问语意凛然,连心肠亦是坚硬如铁,直等到斜雨浇湿那人鬓发,暴涨水面沾湿那人道履,才勉强收了两分神通。
未料喻炎笑意更深,低低笑了两声:“仙君别急,你定然见过我的……且稍稍等我片刻,仔细瞧好。”
喻仙长说着,人深深低下头去,把湿了的道髻拆散,乱发挽在耳后,然后冲自己施了一个低阶幻化术。
待他再抬起头来,飞光仙君定睛细看,就见眼前那人,头顶多了一对圆绒绒的豹耳,一看就消息灵通。
脸上的剑眉笑目,变化成了狐狸的狡黠眉眼,时时刻刻弯弯而笑。
嘴里更吐着一根猩红蛇信子,既能出口伤人,更能扇惑人心。
喻炎顶着这样一方古怪容貌,笑盈盈问了句:“仙君瞧我面熟吗?如此认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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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光看得眼皮微颤,一张无俦面容上,尽是茫然之色。
喻仙长一见他脸上神色,就忍不住抚掌笑道:“飞光果然不记得了。你当初为我画了这样一幅小像,就画在你神通造物上,你这都忘啦?”
可飞光仙君仍是云中雾里,犹豫半晌,才伸手解下腰间玉简,将长简勉强展开半寸,片刻之后,又“啪”的一声拢紧,似是忌惮眼前这人轻狂无赖,总也不肯轻信此人。
喻炎只好拿指头捏了捏自己豹耳的耳朵尖,睁圆了一双狐狸眼,挤出纯善模样,在一旁多提点了几句:“是仙君自己说的,怕忘了我,所以亲手在神通玉简上画下了我的小像。你当年把我画得怪模怪样,生着毒蛇信子,狐狸眼睛,豹子耳朵,我怕仙君认不出,才特意如此变幻。若是不信,何不当面展开一对?”
飞光仙君被他连连催促,心里三分惊怒,倒有七分羞恼。这等手足无措之怒,近乎凡人好梦初醒,被褥尚温,睡意未去,却被人硬生生拽起身,不得已一路狂奔起来,世间哪有这般行事?
不都是慢火烹茶,素手回旋,化解九难,成就色香味形……哪可沸水冲茶,即冲即饮?
哪能一见面就唤卿卿,刚互报姓名,便要携手拜天地高堂?
但仙君此前还未尝过这番滋味,一时难以指摘,无从派遣,只得咬紧银牙,再三按捺心绪,然后将羽袖一拂,依言展开长简。
只见得那玉简轴头迎风而上,绕着水中巨树打旋,后头一丈丈展开的简身,接连落在水中。
万千简片轻如无物,遇水难沉,在碧波里周正地排开数圈,一如宫娥开扇,莹莹玉光照得洞中亮如白昼。
飞光仙君直至此时,才凑上前去,细看那简面。
就在简面正中,确实留有一团模糊的污迹,像是有人曾使出全身力气,在此用力着墨,又被无形大手随手晕开。
喻炎远远见了,那一双灼灼如火烧的双眸,难免黯淡了一瞬,人随即把身上的幻化之术解开,变回原本模样,依旧哈哈笑道:“也无妨,仙君,我还有许多许多的后手同你细说。”
他趁着有玉光照路,把袖摆稍稍挽起,露出自家骨节分明、修长匀白的男儿掌腕,再将下摆撩起,松松勒进腰间丝绦。
等周身收拾得十分利落,喻炎这才从脚下这一方平台,小心踏到第一根水中石桩上,人慎之又慎地沿那条石桩狭路,逆着急浪湍流,缓缓朝飞光行去。
飞光仙君还未俯身收起神通玉简,就见喻炎散发束袖而来,惊慌之下,心里又冒出些怨此人行事太快的恼意,急急喝止道:“等等!”
喻炎那头却道:“都怪我,我当初逆着天意把你夺来,现在都被天道一一纠错了。飞光你说,这天道会不会就是年光呢?”
“你我宿于光阴逆旅,它拿笔一勾,把我留在这头的旧客舍,却把你发配回了初来人间的另一间房。我明明与你结过了契,它却要你重头再活一遍,与对的人另结新契;我明明与你相守了三十余载,你却只记得短短四五年新生。”
“但我也有许多后手,你再仔细看看,你鉴世简里收了一树的赤色炎焱果,就因为我是火灵根,你特意取了来。”
飞光仙君如今展开的恰好是鉴世简,他一面想低头细看,一面防备着喻炎——眼看那散修转眼间又走近了几步,慌得他断然喝道:“你且等等,先待我看过验过之后……”
喻炎听飞光这样一说,果真走慢了两分,人先看后想,一步一停,看准了才敢往前踏去,唯独一张嘴,仍似舌绽莲花、下坂走丸一般,低低笑道:“我真不骗你,仙君那时亲口告诉过我,青鸾一族最是痴情。如果不是你说,我这等落魄散修,从而得知?”
飞光眉宇间笼着清愁,几有焦头烂额之苦,又肃然训了一遍:“你且站住,待我先想好!”
怎料喻炎步履虽慢,脚下却寸步不停,嘴里依然在说:“是真的,我是真的同仙君有过一段因缘。”
飞光仙君显是怒极,招来一道掌风,冲着喻炎身侧数寸袭去,人怒道:“我说了站着!”
可那掌风过处,却有流光咒术一挡,令喻炎毫发未损,飞光仙君自己鬓边倒有一缕发丝飘落,似是刚刚被凌厉掌风削断。
飞光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鬓发,摸见削剩的那茬断发,丝丝缕缕散在肩头,不禁愣在原处。
喻仙长自然也吓一跳,而后才笑弯了一双眼睛,极轻地笑骂道:“哎呀,我其实方才心里着急得很,只想走快一些,站到你身边。但我又怕走得快了,绊上一跤,叫某位仙君摔痛了。”
“仙君,你看,你原本有这般的喜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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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仙君分明被他逼到穷途末路,偏要装作云淡风轻,把心都予了他,竟然还想不认。
喻炎忍不住稍稍驻足,从自己耳边挽过一缕幸免于难的鬓发,先优哉游哉绕指半圈,再贴在唇上,当着仙君的面,浅浅亲了一亲。
那仙君这样便怒了,厉声责问道:“你方才,你……如今是……”
他生得霞姿月韵,摆出这般赛雪欺霜的模样,嘴里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瞧着倒像是暖的冰,软的刀,甜的酒,叫人并不十分害怕。
喻炎越是细看,越要强忍笑意,到最后实在忍不住了,终是纵声大笑,间或拿手指指一指飞光仙君,一度笑得说不出话来。
这般神色,实是像极了飞光。
这样容易生气的性情,果然是飞光的性情。
他看仙君已是气得双颊生霞,像胭脂斜斜扫了两笔,忙拱拱手,背过身去,缓了好一阵,才哑声道:“仙君方才想问挡灾的事,我也是蒙在鼓里,从不曾听你亲口提过。我随意一猜,飞光就姑且一听。”
“你我长别的前一晚,你曾用天机简为我算了一卦,我猜飞光当年是算到了我道途不顺,于是瞒着头顶三尺神明,悄悄割舍了一缕分神陪我。而后四五年中,那分神凭着以身替之的秘术,屡屡为我挡下血光劫难,真真是遍体鳞伤,好在仙君本体一直无恙。想来是因为今日分神归位,这挡灾的秘术,才一并转到了你身上。”
飞光听喻炎正正经经地说起话,总算得了一线喘息之机,人暗暗诵了两遍清心咒,令脸上火烧火燎的热意散去些许,而后才开始计较话中深意。
想到来日自己焚香捧卷,正在惬意之时,突然间便祸从天降,因眼前这人落得破皮出血、断翅折羽的处境,仙君自然怒道:“简直胡闹。这等邪术,自要解开。”
喻仙长听得莞尔,弯着一双眼睛,朗声附和道:“仙君所言极是。”
他这样眉目噙笑,自若以处,俊挺皮相中更添了三分容光焕发的神采。飞光仙君不免多看了两眼喻炎,初看确是十分乖觉,再看便发现那双笑眼盈盈生光,眼里哪里有半分惧色,叫飞光心里莫名又恼了起来。
他愤愤运转灵气,在丹田脉络中自查,过了片刻,忽然长睫微颤,抬起头来,脱口问了句:“为何我解不开?”
喻炎听到这话,人也跟着愣了许久,怔怔问道:“飞光,连你也解不开吗?”
他自然知道飞光天生有血脉传承,世间大多道法一见即知。一旦听到飞光解也解不开,顿时有万种思绪涌入脑海。
他上一刻还在想,何种术法,是飞光解不开的?
下一刻就禁不住要喟然长叹,是飞光特意挑了自己不知解法的替身挡灾之术,是飞光自己不想解开。
喻仙长怕眼中湿热,不经意会落下泪来,于是自己眨了好一阵,然后才笑起来:“我以前翻宗门里的旧典,说驭兽有上中下三道,最末一等的血契桎梏最难解开。这等兽奴禽仆与战奴无异,存活一日,就要替契主挡一日的皮肉损伤。若是再心狠几分,还有直接抹去神智,将兽族骸骨炼作尸傀的,实是苦不堪言。
他说得嘴唇干涩,喉中如饮火,顿了顿方续道:“我有些怕你一时糊涂,把我们结的中阶血契,又往下降了降,想叫任何人解不开……”
喻仙长说到此处,定定看向飞光仙君,慎重问了一句:“飞光,你……你总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飞光仙君却不知道如何答话。
他也在想,他总不至于……不至于这般糊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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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时无话,隔了半晌,才听见飞光问:“罢了,你先说说……我是如何见了你,如何答应同你结契的?”
喻炎既已清楚眼前这人的心意,倒也不惧提这两桩旧事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嘴角偷偷翘起,悄声问:“那我站近了同你说?”
话音落时,人就促狭地向前迈了一步,站到了离仙君更近的石柱上。
飞光脑袋里“嗡”的一声,身旁这一池清凉静水,仿佛化为沸汤油锅,热得他如惔如焚,几近神魂动荡。
喻炎瞥见飞光那身冰肌雪骨,居然骤然冒起星星点点的微汗,也好生错愕,不由打趣道:“仙君这般怕我过来?”
他弯起眼睛,把声音放得极低:“那我先不走,就站在这里,先同仙君说一说,我初初见你的事?”
飞光仙君此惊非同小可,此时仍有些说不出话,只拿眼睫垂下,扬起,在凝脂一般的面颊上投下浅影,如此扇了两扇,算是应了。
喻炎也不愿同他细说自己的苦处,只含糊笑说了一句:“我当时年岁还小,恰是个大雪的时候,我在雪里坐着,一个人说:神仙啊神仙,给我一只灵兽吧……”
飞光听了这话,眼睫又轻颤了两下,睫下的眸光远胜过一泓清水,肃然问了句:“只要是一只灵兽,就行吗?”
喻炎倏地一惊,他好似才记过来,自己从未与飞光提过此事。
人慌乱中,连连捏了三四回鼻梁,挣扎了半晌,终是老老实实道:“当然,只要有一只灵兽就成。”
飞光仙君听到此处,怒意自起。
世间下有狸奴,上有龙蛟,有万万千千可选,修士想与这万千之一结契,理应如万霞山老祖那般,极虔诚地掐过算过,专求个一族中的一尊,这才能促成灵根相符、秉性相投、志同道合的良友。
他原本以为眼前这人,至少求的会是青鸾。
喻仙长似乎还嫌他不够烦恼,干脆一鼓作气说了下去:“反正求到了你,便是你了。我那时候还拜了一位恩师,他把你困在血池里,想逼你结下末等血契,续他天人五衰后的寿数。对了,我那时也隔三差五地来求你,求你同我结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