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卖身,那便卖去作山下的私窠子,倘或是卖命,那便卖予我,随着我一起做买卖。”那男人笑道,咧开一口黄牙,“做人命的买卖。”
他身旁是一尊蒙尘的真武大帝像,夹面兑头,持剑怒目,足踏龟蛇。只是那泥像摊开的手里持着一只油纸包,里面堆满血迹斑斑的人耳。每杀一人,他就往神像的手里放一只耳朵。
道观是死士的窝藏地,势家将流离失所的孤儿们藏在观中,抚育他们长大成人,若是有天资聪颖的,便迎作门客,其余的皆会被当作弃子。
那粗卤道士见少女不答话,又阴惨惨地笑道:“卖身便不必卖命,卖命便也无须卖身。是做个任人骑枕、却风雨无忧的妓子,还是做个入死出生,随时会肝脑涂地的死士,任你选择。”
少女却摇头,“我都不选。”
男人怔住了。雨落萧萧,渐有瓢泼之势,声如高山落泉。阴暗的山房里,他望见一道长虹似的剑光陡然绽开。少女身后藏着一柄利剑。
“我不卖身,也不卖命。”少女说,叫出了男人的名号,“天穿道长,我是文家的客卿。文家欲你死,于是我来买你的命。”
话音未落,那少女便兀然拔剑,一剑斩落了他的头颅!
鲜红的血溅上窗纸,像开了层层叠叠的红梅。少女收起剑,转身推开槅扇。檐下蹲着的小孩儿听见了屋里的响动,皆瑟索地蜷起身子,惊恐地看着她,如看着一只鬼怪。
“看甚么看?都散了。”
少女的脸依然无甚表情,如无澜的平湖,她提着剑,血滴落在脚旁,像蛇一般爬进了雨里。她说。
“你们爱上哪儿讨生活,便哪儿去罢。从今天起,我就是无为观的天穿道长了。”
孤儿们散去后,少女撕下窗纸,揉皱后丢进卫河里。她坐在斋房里,静静地听雨。偌大的山林里仿佛只有她一人,她总是这般孤寂的。
她生来无父无母,无名无姓,只记得自己于聚仙镇的尸堆里醒来。豫州那时正有七宗藩横行,剥掠地产良田,饥民不计其数。因无力抚养,她被生母用纸伞托着,弃于尸坑中。
少女本该一生寂寂无闻,可老天却似对她独为厚爱。未至豆蔻芳华,竟已无师自通,能悟三炁五行之道,縿星驭龙,以伞化剑,将乡中豪横打得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她横行恣意,颇得文家青眼。文家诚邀她作客卿,她便也只挂个名头,依然在九州里闯荡。
只是神仙也需靠香火延命,她身为凡人,也自需讨生活。杀人不过为谋生计,此事她已做过不止一回。
将无为观里洒扫一番后,少女下山去采买熏炉用的天泽香。雨已歇了,圩场里热火朝天,草棚里摆着团饼粗茶、青白盐与捆好的鱼蟹,人头像锅里炖的稠粥米粒,挨挨挤挤。少女一身白麻衣衫,正低头拣香,却忽听得耳旁传来一声大喝:
“女贼!纳命来!”
话音方落,斜刺里冲出几个黑衣蒙面人来,手持钢刀,刀光犹如雪片,唰唰几下劈向少女!
见陡然生变,少女却不慌不忙,她微一扭头,便伸出手中拿着的两枚线香,竟轻而易举地将那厚重钢刀夹住。
四面惊声大起,行客们惶恐退去。另一个黑衣人直冲上前,却被她准确无误地扇了一掌。这一掌打得那黑衣人天旋地转,两眼火辣,当即滚地痛嚎,原来是那少女手里捏着把多伽罗香粉,竟乘机塞进了他眼里。
“女贼?哪儿来的女贼?”少女东张西望,口气却仍平淡,“予我钱财,我替你们捉来。”
“叫的便是你!”有黑衣人青筋暴起,跳脚道,“你个娼马子!贱人!杀了新野邓氏之后,还想走脱?”
那白衫少女却摇头,“我不叫娼马子,也不是贱人,你们是不是寻错了人?”
她目光恬淡如水,倒真教黑衣人们动摇了一瞬。有人嘀咕道,“莫……莫非真认错啦?”
可他们从腰间抽出画像,对着那女孩儿一看,却发觉眼耳口鼻俱能一一对应。就在这间隙,那少女忽而动作如疾风迅雷,将草棚毛竹踢断,抄在手里,竹竿如出水蛟龙,呼啸而出,将黑衣人们拦腰打翻。
“是啊,认错了。”
少女叉着腰,说。
“告诉你们,我是天穿道长,才不是你们要寻的人。”
宋家囿苑之中,花开满园,淋漓簇沓,如铺艳黄锦毯。湖中亭里,一群白须老者正吃着酒。
“放肆!”突然间,一闪缎衣老者猛然摔杯,“黎阳天坛山的那女娃娃,简直是狗胆包天!”
“不错,那小妮子粗通道法,略懂剑意,便恣意妄行,老夫等怎可任其为非作歹?黎阳世家,真无一个镇得住她的么?”另一老者抚须道,“说来,这女子姓甚名甚,是何方人家?”
众人对望一眼,皆在对方眼里看见了疑惑之色。有人支吾道:“听她自称,似……似是叫天穿道长。”
一暗花缎衣老者道:“好,五日后我集灵都观山居道士,去灭她威风!”
另一圆头老人说:“山居道士还不成,需天真道士方可。老朽闻寻常修剑道之人,穷其一生兴许都未能炼化仙剑。而玄风道人道高德厚,如今可驭仙剑两枚,更是举世无双,不如请道人出山,震她一震!”
有人面露难色:“这玄风道人架子颇大,不知拿八抬大轿去请,以天山的澡雪金莲去换可能央他出手?”
“一朵金莲不成,兴许需七朵。”
“七朵便七朵,”闪缎衣老者肉疼地摸着袖袋,“那妖女败坏世家名节,对高门昆裔随意踢打,倘能使她气焰得挫,那也值了!”
五日后,少女穿着从观里衣箱中翻出的纯帛衣,下山买灯油。还未走下石阶,便见山脚下围着乌泱泱的人头。十数个黄褐衣炼气士拦住了她的去路,有人不客气地道:
“喂,你是天穿道长么?”
少女淡然地抬头,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人群,说:“我是。”
众方士见她生得蛾眉皓齿,有仙姿玉骨,心中不免怜惜。方才那发话的人口气竟也放轻缓了些,道:“你知你做错了甚么事么?”
“不知。”那少女道。
“你再好好想想,你是不是动了南阳阴氏、清商宋家和汝南世家?你入汴京时,打断了范公子的腿,折了张少爷的牙,你现在是势家的肉中钉,眼中刺。”
那方士以为经自己这番苦口婆心的劝说,这少女会敛些气焰,不想又听得她道:
“这是错事么?”
“自然,自然,打人怎可不算一件错事?”
“我瞧他们设关扑局、讹人财,方才打他们的。我打恶人,算是错事么?那你们若要打我,岂不是也要犯错?”少女反问道。
众方士一时哑口无言。
“我思来想去,平生不曾犯错。兴许今日倒犯了一过,”少女又道,“那便是我生得太过倾国倾城,竟招致你们纠缠。”
话音未落,她的手便如疾电般探上背后纸伞。方士们惊觉不妙,纷纷自怀里掏出黄符,欲请太岁星君。可那纸伞轻巧一旋,又猝然张开,如一朵莲花轻盈落在少女肩头。方士们尚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发觉手中黄符齐齐断作了两截。
方士们骇然,冷汗暴出,仿佛从脑门一路淌至脚底。那少女的纸伞边缘极利,闪着月弧似的寒光,那不是一把伞,而是一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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