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阴微笑道。
群蛇喧嚷:“门阁?哪儿来的门阁!”“咱们要吃谁,还得要你答应么?”
红衣少年扬手,“这峨峨峻岭、四面诸山皆是门阁,诸位想入内,可各凭神通。只不过……”
滔天白浪间,祝阴拔剑出鞘。银鎏金剑光耀川泽,宛若电鞭。
祝阴笑意比那出鞘锋芒更甚,好似劚玉如泥的寒刃。血从臂上垂落,他像一头狰狞恶兽,提剑四立。一刹间,狂风荡净纵横落雨。
“——敢踏足祝某身后一步者,杀无赦!”
——
暗幄张天,枝梢垂瀑。
易情从天坛山上下来时丧魂落魄,如一具行尸走肉。
雨水打湿了白绸衫,寒意侵到心头,他将迷阵子与师父的尸首整好衣衫,平放在地,发觉他们周身青紫。观中的田亩里生不出菜蔬,山上的野菜尽被挖空,常吃地里的泥巴、腐掉的菜叶,人便会变成这模样。如今虽是冬日,可却下起了寒雨。约莫是受了九狱阵法的影响,天候大变。行过寮房时,他却又不慎望见了房中干瘪死去的三足乌与玉兔,于是他疯也似的逃下了天坛山,再不敢回头。十年前他呕心沥血,总算免去这场祸局,可转眼之间,他的心血付诸东流,一切惨景再度重演。
他在山路上跌了几跤,手脚擦破了也浑然不觉。他浑浑噩噩地走到山下,雨势渐大,天地迷醉在夜色里,唯有地上仍闪烁着九狱阵鲜红的血迹。阵法仿佛活着的游蛇,此刻已然自荥州中爬出,甚而蔓延到了天坛山脚。易情呆望着它,忽而咬牙切齿,胸口激愤闷痛,冲上前狠狠踩了它几脚。
可阵迹丝毫未破,七齿象王嘲弄的笑脸、嗓音仿佛在他脑海中盘旋。那富态男人仿佛在哈哈大笑,在遥远之处对他道:“蠢小子,凭你一个微贱凡人,也想铸成神迹?”
难道他只有凭着铸成神迹,逼七齿象王向他认输,自个儿毁去九狱阵法一途么?可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妖,又如何能再次铸成神迹?
涛声如泣,烟水茫茫,易情心乱如麻。他突而一咬牙,蹲身下来,他在入门比试时偷了几张刀片子,一直藏在自己茅屋里,这时他便在地上以宝术“形诸笔墨”将一柄尖刀画了出来。
易情握着刀,走到九狱阵迹之前,刺破了指尖。
血珠滴落,坠到阵法上时,那阵迹竟如融雪般略微消弭。
他想起在去往九幽时,地府录事白冥不夭与他所言。那小录事说,以人血肉筑起的九狱阵,亦能用血肉破去。只是七齿象王筑那阵费了三十余年,破阵也需逾三秩岁月。
“算了!”易情咬牙,“能破多少便是多少!”
他开始用刀割自己,血流得太慢,他便剜了数道创口,把自己身上割得破破烂烂。鲜血溢过九狱阵迹,妖冶的红光黯淡收歇,他也在头昏耳鸣,暗色自遥岑而来,似有人在他耳侧奋力震响钟铎,嗡鸣声在耳旁久久不息。
他流了许多血,最终踉跄着倒下,扭头一望,却见自己不过勉强行了一里路,血水淋淋漓漓,而九狱阵迹蜿蜒盘踞,如昆山之蛇,看不到头尾。
易情绝望了。
他手脚似被抽去了筋,软绵绵地躺倒在地。无为观中已无活人,九狱阵又无法可破,荥州黎民尽被炼为走尸,他无力回天。
浓厚的夜色爬上眼帘,他含着泪,闭上眼,心想,算了,索性在这长夜里一睡不醒,这样再不必看见遍野哀鸿。
可他的一颗心却在咚咚地跳,像有火在腔子中烧。易情猛地睁眼,泪珠滑过脸颊。骤雨满川,然而夜色已阑珊,天际透出鱼肚白的微明。
“祝阴……”
他喃喃道。
“对了,祝阴……还活着。”
易情疲乏地自言自语:“他……认出了我。”
“他把我送到了……天坛山下。”
“他……护我于风雨之中。”
易情艰难地翻了个身,浑身撕裂似的痛,只消轻轻一动,鲜血便涌流而出。
“他没有放弃我……而我却……自轻自贱。”
易情手脚并用,向前艰难地挪腾。泥土落进指缝,尘灰扑入眼中,他狼狈伏地,一点点前进。
“我要去找……祝阴。”易情喃喃细语。
他银牙紧咬,计数着从天坛山至荥州有多远,约莫有数百里。他能从这儿爬回祝阴身边么?祝阴在等着他,他不可独死。
气力渐渐流失,他昏厥了过去。
虽是昏死过去,易情却有些朦胧的知觉。他在浅水边倒下,却在梦里似随着风儿游荡。他仿佛变成了一片芦絮,遨游行空。他望见远方蜃散云收,一条赤色无足巨龙振声狂嗥。那龙被剜去了双眼,眼窝凹陷干瘪,淌着血泪。它在与群蛇厮斗,搅得天地间油然生云,霈然落雨。
赤龙在蛇群中杀出一条血路,往荥州而去。它在空中游弋,朝夕阳楼大张獠牙。
一个如鸦的黑影忽而现身,那是手执白蜡枪的冷山龙。他身姿矫捷如豹,挥枪在巨龙身上落下数创,巨龙吼声如雷,掀起烈风,扑向冷山龙。
易情仿佛变成了一缕风,在半空里看着这一切,不知怎地心焦如焚。他望着赤龙,只觉似曾相识,此时又忽觉身躯一轻,回首往天坛山边一望,却发觉是一伙着黑衣的左氏家臣乘舟涉水而来,在河岸边望见了昏迷在地的他,动手将他扛起。
易情被他们扛在肩上,迷迷糊糊中,听得那伙左氏家臣道:“象王说要寻小姐的夫婿,哈哈,这小子果真念旧,跑回了天坛山老家。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另一黑衣人道:“左大人是吩咐咱们捉活的,还是捉死的?”
“自然是活的。”那黑衣家臣沉声道,“先前小姐的夫婿被放跑了几个,象王大人发话,这回他须亲自动手。”
易情像一条破麻袋一般被他们扛在肩头,被他们摔入船舱。密雨流渚,黑衣家臣们坐在舱室里吃烟。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有人说:“荥州是回不去了,那儿尽是走尸!”
“家主还在那里候着咱们复命呢。”另一人道,“避开九狱阵,咱们走暗道。这样也能躲开地上肆虐的那巨龙。”
“那龙是……从何处来的?”
易情昏睡着,混沌中听得他们的只言片语。雨水打湿了两岸槐竹,雨珠子在船檐上一粒粒地往下跳,在舢板的水洼里清泠泠地脆响。
“我听闻,那是个天廷的灵鬼官,欲破左大人要铸的神迹,成心与左家作对。”有人道。
“灵鬼官?”众人惊疑不定,“神官高居九霄之上,听说俱是人形,怎会是龙?”
有人嬉皮笑脸道:“龙只在凡世里精贵,入了天廷,只能作驮车辇的老马!”
“云峰宫中非但有龙,还有山川草木、禽兽鱼虫。”黑衣家臣道。“天廷的灵鬼官,说的便是皈入天阙的精怪。”
那家臣吐了口烟,袅袅烟气如丝如缕,遁入迷离雨幕中。他冷冷地发笑:
“灵鬼官啊灵鬼官,身为妖却杀妖,泯灭了本性。故而天轻贱他,地也不容他。”
(三十)桃李偶同心
易情被一路带回了荥州中。
他被左氏家臣们丢入竖穴地宫之中,扣上了沉甸甸的大枷。黑衣人们在他脸上泼了几桶凉水,将他泼醒。易情失血过多,睁眼时眼帘中如有群蚊乱舞。他勉强扭头一看,只见天光晦暗,满洞苔钱。血腥气在鼻中横冲直撞,身旁散落的白骨如霜。七齿象王正坐在校椅上,笑吟吟地望着他,满脸横肉笑出了层叠沟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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