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蟾不知道它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寿命几许。他们彼此间无法用语言交流,但会相互凝视。吞噬雾灯和母亲的触手时,黑龙从白蟾体内消失,白蟾没想到,这里还会残留着黑龙的一点儿力量,那种温厚、毫无侵略性,令人安稳和宁静的力量。
他想起自己曾被黑龙保护在怀中,抵挡风雨。黑龙还允许他骑在自己身上,带着他在“鸟笼”的风景之中穿梭。彼时白蟾还不知道,但当他成为笼主,他才明白要营造一个如此完整的小世界,何其艰难。
黑龙必定来自比这儿更辽阔、更美丽的世界。它把自己眼中所见、心中所怀的故乡,在“鸟笼”里还原了。
白蟾的手脚像陷入沼泽一样,被泥土淹没。他拼了命,忍着疼张开翅膀,破碎的边缘如布片般招摇。
一个叹息声钻入他的脑海。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的“鸟笼”。白蟾不停道歉。
又是一声叹气,很长、很慢,没有责备之意。
白蟾站在黑暗的意识之中,一只粗糙的大手带着鳞甲从天而降,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他伸手去触碰,相碰时龙爪碎裂了,顷刻化为乌有。
在龙爪消失的瞬间,白蟾眼前豁然一亮——黑暗尽数褪去,他仿佛一瞬间理解了“鸟笼”里的所有东西:包括大地、天空,所有被污染的和没被污染的生命。他能听见风声穿过枯死的树木,听见雨水穿过蝶翅,穿过自己的身体,落入泥土之中。
他是这“鸟笼”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影子,却和天地的脉络连在一起。
水和土流入他的身躯,这个小世界的所有东西都钻入了他的意识,豁然开朗。他的血脉成为大地的根须,头发是流云,黑色的皮肤裂开了,无数新的生命从裂口中葳蕤而生。
——“白蟾!”
白蟾猛地睁眼。
他仍是他自己,但,他终于学会如何读懂鸟笼中流动的空气,与大地的秘密。
“我,我知道了。”他喘着气,蝶翅缩小,回到他的背上,“我知道他们,躲在哪里。”
小洞口前,柳英年仍在努力与小游沟通。
许青原有些倦了。他坐在地面上,沉默地看着柳英年和小游沟通。小游胆子大了一点,柳英年把手摊开放在地上,小游犹豫不定,慢慢伸出手,很快又缩回去。
许青原忽然开口:“可是你还哭来着。”
柳英年:“白蟾他、他……谁哭?谁?”
许青原:“你,哭得好厉害啊,以为自己就要死了,连笔记本儿都扔了。”
柳英年面皮涨红,压低声音:“这个不需要说!”
许青原:“小游也是我们的伙伴,伙伴之间没有秘密。”
柳英年后悔死了,自己当时说的这句话被许青原牢牢记住,时不时就要拎出来取笑他一番。他正要跟许青原继续争辩,手上忽然一紧:是小游抓住了他。
“小游!”柳英年万分欣喜,察觉小游紧张地试图缩回手,立刻紧紧握住,“我还有许多故事,你不知道我们之前在上一个‘鸟笼’发生了什么对吧?当时是这样的……”
他掌心里的手已经被污染甚至异化,皮肤上无数突起,如同鳄鱼的表皮。突起处微微颤动,似乎随时都会裂开,露出藏在粗糙皮层之下的眼珠。柳英年控制住自己,不去看小游的那只手,开始回忆普拉色大陆的事情。
在鸟笼的另一个方向,安流驮着白蟾,在密林的深处找到了一处开阔空地。
白蟾记得这儿原先并不是这样的:这应该是一个小小的湖,非常漂亮,晴天时像嵌在墨绿色软缎上的一枚蓝宝石。
如今湖水干涸,湖中生物不见踪影,只留下一个平缓的大坑。坑中长满紫色的植物,偶尔结几朵硕大的花轮,凑近了,能看到花轮中没有花蕊花瓣,只有一张张半闭着眼睛的脸庞。白蟾拈起叶片察看,叶片背后果真是血红色的,掐断了茎叶还会流出血液般的粘稠液体。
和四脚蛇们栖居的森林一模一样。
未等白蟾开口,暗处传来声音:“安流?”
鱼干:“嗯,是我。”
窸窸窣窣,有脚步声传来,有人拨开植物枝叶,站在他们面前。
眼前四人在形态上和白蟾有些相似:他们的皮肤色泽都是浅灰,朦胧光线中愈发显得冰冷。为首两人虽有人类躯体,但头颅却并非人类形态,一个形如蜥蜴,另一个则像胡乱黏在一起的粘土玩具。后面的两个则矮小一些,同样形状古怪。
“好久好久没见过你了。”为首那个笑道,“你也太惨了,没有皮肉,就剩一个骨架?真丑啊安流。”
鱼干蹦起来:“没礼貌!见到哥哥不打招呼,还阴阳怪气。”
几个人看见它如今模样,不约而同大笑起来。“你没了心脏,就这副鬼样子?”狂笑声此起彼伏,“你还摆什么哥哥的架子?”
白蟾知道鱼干一旦开始发脾气,又要把话题引到天边,忙一把抓住鱼干不让他开口。“为什么,要污染,我的鸟笼?”
就在话音刚落瞬间,那形如蜥蜴的男人忽然闪到白蟾面前,掐住了白蟾的脖子,用足以令白蟾胆寒的声音怒吼:“那你为什么要杀死雾灯!!!”
他是与雾灯关系最好的,排行第八的孩子。
要是往常,白蟾是没办法挣脱的。但他如今浑身充满了奇特的力量,反手抓住那强壮手臂,狠狠用力:“是谁先对我起了杀机?!”
男人吃痛,立刻甩开白蟾。
“雾灯是你的姐姐,是她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你不感恩,不感激,居然对她下手。是我们小看了你。”男人低声道,“而且你很蠢,你难道不知道杀了雾灯,会招惹来什么东西吗?”
白蟾:“……你们,真正害怕的,是,母亲会过来。”
四人并不否认。
“你现在是两个鸟笼的笼主,这种异常情况一定会引起母亲的注意。”男人说,“我们已经被困在这里无法离开,你还要把母亲招惹来,你是想做什么?你以为她会放过你吗?”
白蟾:“母亲,不喜欢我们,用这种方式,捉弄人类。”
男人:“你知道就好。这本该是我们应该彼此为对方保守的秘密。”
白蟾:“我也,不喜欢这样!为什么,要害历险者?为什么,要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
他指着身旁的灌木丛。紫色的花叶中,有低缓呻吟传出,是痛苦,或者是求死的悲鸣。
“明明自己也是怪物,”男人笑了,“却这样喜欢人类?”
“我、我不喜欢,我不是喜欢。”白蟾只恨自己还不能流利说话,“不要折磨,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变得这么,痛苦。”
男人还想说话,眉头忽然不自觉一抽。
被白蟾抓过的地方仿佛被火烧过,皮肤正在溃破。男人起初还忍受着疼痛,但很快发现,伤处即便止血,伤口却渐渐呈现出一种古怪色泽。
他心中一跳,立刻看向自己的另一只手。
意志习惯惩罚自己的孩子,水母的触丝在每一个孩子身上都留下过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痕迹不可愈合,是永远爬在皮肤里的文身。
而被白蟾伤害的伤口,正在缓慢变化成所有孩子都熟悉的模样。
“你……”男人的声音变了,“你吃了它的触手?!”
小小的鱼干拦在白蟾面前,眼前四人这时才流露出真正的愤怒——他们愤怒于,白蟾擅自吞噬了母亲的力量。
雾灯之死,在他们看来其实根本无关紧要。
白蟾站定在地面上,背后翅膀霍然打开。黑龙、雾灯与母亲的部分力量,正因为频繁使用而真正融合在他的身体里。他浑身充满了澎湃的力量,念及自己的“鸟笼”和小游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愤怒潮水般涨高,几乎占据了他的所有思维。
四个兄弟不再浪费口舌。母亲的力量既然被白蟾夺走,唯一的手段便是杀死白蟾,吞噬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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