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51)
翌日一早,那帮小孩倒是没来扰人清梦,听说村里演武场来了军队驻扎,大家都跑去看热闹了。
开门没见外头有人,虞小满松了口气,打盆水清理昨天那老流氓留在门板上的血污,边擦边想要不要去村里走一趟,瞧瞧那家伙怎么样了。
毕竟租着人家的屋子,弄伤了人家干活营生的手,怎么也该赔个礼。
然昨夜留下的阴影犹在,虞小满一面忖着吃了那么大个亏,孙木匠八成不敢再轻举妄动,一面还是小心为上,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左右打听挑了个孙木匠不在家的时候,揣着银子往他住处去。
孙木匠的媳妇儿在家,出门见是虞小满,白眼险些翻到天上去,腿抵着篱笆门不让进,听他说是来给租金的,才勉为其难撤身让他进屋,嘴上还是不客气:“总算交租了,看来昨晚碰上好主顾了?”
虞小满生得美,就算换了男装,出众的面孔往那儿一摆,进到村子里仍是男女老少争相瞩目的对象。尤其是孙木匠,每每见到他就挪不开眼,口水都要流下来,如此明显的垂涎,他媳妇儿自然不会察觉不到。
因而对虞小满的态度就不太客气,收了钱还脸不是脸嘴不是嘴的,写房契的时候将那几锭碎银数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虞小满捡了便宜。
孙木匠常年在外头干活,他媳妇儿在家做点贩卖糕饼的小生意。大清早正是送货的时候,伙计扛着面粉进了门,放下东西休息一会儿,见孙木匠媳妇儿在拨算盘,笑说:“今儿这么早就开张了,看来老孙治手的银子有着落了。”
虞小满暗说不妙,果不其然,孙木匠媳妇儿不算账了,算盘一扔,扬声问:“治谁的手?”
想来那孙木匠干出那等龌龊事,万不敢回家讨打,只能夜里爬起来就偷偷溜去镇上,找了家医馆治手。
谁想竟被这送面粉的伙计瞧见了,还大嘴巴告诉了自家母夜叉,真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倒大霉了。
人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孙家媳妇气不过,拉着虞小满不让他走,跑到院子里又哭又闹,让走过的路过的都来瞧瞧勾引自家相公的狐狸精。
虞小满本想趁乱离开,想着房契还没拿到,眼下走等于白搭那么多银子,咬了牙非要孙家媳妇要么给房契要么退银子。
孙家媳妇借题发挥,哭喊道:“大家快来看呐,这小狐狸精多猖狂,勾得我家老孙夜不归宿不说,还有脸跑我这儿来要银子!”
气得虞小满脖子都红了,心想人坏起来怎的脸皮都不要,真该把她发配去京城和冯曼莹互相恶心。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是非不分,有个过路者帮虞小满说话:“明明是你家老孙瞅着人家生得俊俏,动了歪念头吧?”
还有人听说孙木匠的手挨扎了,不由得好奇,问虞小满:“是你扎的不?看不出来,小兄弟有两手啊。”
虞小满被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还是心系房契,杵在那儿盯着屋里猛瞧。
到底是拿到了。
这边正闹着,忽然来了一队手执长枪的银甲士兵,迈着整齐的步伐在孙木匠家门前一字排开,打头的那个在众人的注视下抱拳上前,弯腰鞠一深躬:“属下来迟,让夫人受惊了。”
不出两个时辰,新搬来的标致小哥有个军爷夫君的的事,就在虞家村上下传开了。
傍晚回到小木屋,虞小满从里头把门栓卡紧,窗户也关严实,将房契收好,便吹灭蜡烛,早早躺床上酝酿睡意。
陆戟还没走这件事令虞小满心神不宁,想到昨夜拒绝和他回家时他落寞的眼神,虞小满又无端地揪心。
捂着胸口侧过身去,眼皮不停打颤,挺尸半天还是睡不着,肚子也咕噜噜叫起来。虞小满暗自埋怨自己最近越来越能吃,到底还是不委屈自己,爬起来把蜡烛又点上,出门寻东西吃。
外头屋檐下就挂着璧月姐姐上回送来的馒头,冻得梆硬,泡过热水才好下嘴。
虞小满捧着烛台推开门,正为如何点着柴火犯愁,抬头见到立于屋前约两丈远的人,扭头就要回屋。
被一道声音喊住了。
“我买了些吃食。”陆戟说,“还热着,将就吃点吧。”
近来虞小满身子虚得厉害,之前尚能忍住饿,如今竟到了看见好吃的就挪不开眼的地步。
忖来想去,还是要了陆戟手中的纸包,掂量之后悄悄算了账,自怀里掏出银子递给他:“够吗?”
陆戟神色复杂,到底怕被拒绝,还是伸手接了,指腹搓了搓那几锭带着虞小满身上温度的碎银,说:“够。”
虞小满便安了心,回屋打开纸包吃了起来。
陆戟买来的是熟食,烧鸡卤得很透,肉质干而不柴,配着新出炉的烧饼别有一番风味。虞小满吃东西小口,仍是沾了一嘴碎屑,舌头一舔卷入口中,散开满嘴芝麻香,心想这“将就”好生奢侈。
美味需得用心品尝,虞小满吃得认真,抬手擦嘴时猛然想起还有位来客,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水润的眸子望向门口:“你要吃吗?”
陆戟守礼惯了,屋主不让进他就一步也不跨进门,闻言只答:“你吃,我不饿。”
夜里北风刮得凶猛,震得窗纸哗哗作响,终归怕肉体凡胎经不住冻,虞小满还是将客人请进来小坐。
屋子里头狭小,唯有一张木床可以坐人。陆戟坐于其中一角,看着虞小满一口一口将半只鸡啃完,说:“白日里料理旁的事去了,未能及时赶到为你解围,抱歉。”
虞小满心道幸好你没来,不然替嫁这事非但要闹得满京城皆知,连虞家村这边也躲不掉了。
况且虞小满最怕陆戟向他赔礼,这本就不是陆戟该做的,他受不起,便“哦”了一声,表示晓得了。
口腹之欲得到满足,虞小满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揉着额角开始犯困。
落在陆戟眼中,便是赶他走的意思。
不想此行一无所获,陆戟再次主动寻话题:“今日,我见了你姐姐。”
虞小满一愣:“璧月姐姐?”
陆戟点头:“是。”
心猛然提起,虞小满问:“她可伤了你?”
说着便端起烛台细细打量陆戟的面容。
璧月姐姐讨厌陆戟入骨,一口一个“臭男人”地骂他,恨不能将他碎尸万段似的,陆戟与她见了面,现下能好端端坐在这儿都是个奇迹。
陆戟说没有,虞小满不信,扯了他的衣袖要看,被陆戟制住手腕压在胸前。
推搡间两人距离倏然拉进,鼻尖几乎碰到一处,视线相撞的瞬间,虞小满在陆戟眼中看到两个小小的人影。
“你担心我。”陆戟说。
近乎肯定的语气挖开了虞小满费尽力气藏在心底深处的隐秘。
虞小满慌了,挣动手腕却拧不过这个臭男人,一时羞愤不已难堪至极,仿佛自己的软肋总能被他轻易找到,先动情的永远只能甘落下风,任人拿捏。
“我自然担心你。”虞小满说,“既然见过我姐姐,应该知道,我将元丹给了你吧?”
这回轮到陆戟发愣。说到元丹,不知想起什么,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低声说:“知道。”
虞小满不愿在他面前失态,一心想要他走:“一颗元丹报你八年前的一场救命之恩,应当足够了吧?”
陆戟不答,虞小满便当他默认,眼一闭心一横:“如此才算真正还清,今后我们桥归桥路归路,此生不复相见。”
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
陆戟离开时仿佛将凛冽的风也一并带走,四下出奇宁静,唯虞小满心里闹腾不休。
这会儿一点都不困了,手腕隐隐发烫,似乎还留着被紧握的触感。
将那处用水草缠好,衣袂盖住,虞小满捧腮望着桌上烧得只剩寸余的蜡烛,眼眶一热,吧嗒落下一滴泪来。
先前在陆府和虞桃一起背诗,不明白诗人们为何总将蜡烛燃烧比作流泪,现在却有些懂了。
虽说已经做过一次告别,虞小满现在才意识到这回是真的永别。
他狠狠将陆戟推开,拒绝他出于愧疚的怜悯,说了最狠绝的话,将自己的后路断得一干二净,但凡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再回来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