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十四年 上(95)
据唐泛私底下自己估算,去年国库一年的税收大约能有四百万两左右,这还算是多的了,因为前年各种天灾,只有两百万左右。
但这些钱还要分配给各部门,不是户部可以自己独吞的,兵部喊着要打仗啦要打仗啦,礼部喊着开科举要钱啦祭天要钱啦,工部喊着哪里的河堤又坍塌啦没钱修啦……
分来分去,到了户部手里的钱也就剩下那么多了,也难怪朝廷官员们的俸禄从来提不上去,就算皇帝有心提工资,也真没那个钱。为了生活,为了享受,清官越来越少,贪官越来越多,上面不管事,下面跟着学,成化朝便一塌糊涂了。
不过这些现在都还不关唐泛的事,而是那些阁老尚书们应该操心的,唐泛就是想管,也没人听他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不管从地位上看,还是从油水上看,刑部都是排倒数的。
因为刑部虽然经手全国刑狱,但到了需要刑部来受理的层面,一般都是难以决断的大案要案,这种案子一般不会有人敢贿赂,就算贿赂了也没用,更何况一个案子也不是刑部说了算,有时候还要连同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受到另外两个部门的牵制。
作为难兄难弟,礼部虽然也是油水不多的冷衙门,但人家好歹还掌着科举,这是天下读书人的盛事,而且礼部尚书一般还会兼管翰林院,身份超然,跟刑部这种既凶煞又地位垫底的部门实在没有可比性。
而现在,唐泛要去的,就是这么一个部门。
刑部重要吗?当然重要啊,没了刑部,许多大案要案就无从判起的,各地方的死囚犯提交到中央之后,也等着刑部这边审批的,但不管怎么重要,都无法改变它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的事实。
跟其它五部一样,刑部有一个尚书,两个侍郎。
底下按照全国行政区划分为各省清吏司,专门审理各省呈上来的案子,除此之外还有司狱司,也就是俗称的天牢,以及各位领导的手下——没有品级的各种司员,文书,皂隶等等。
唐泛是正五品河南清吏司郎中,也就是河南清吏司这个部门的领导,对上他直接向尚书负责,对下他管着整个河南清吏司。
上任之日,唐泛照例要先去拜见尚书和两位侍郎。
如今的刑部尚书张蓥跟如今的首辅万安走得近,也是依附万贵妃一派的,谈不上奸恶,当然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反正大家都是混口饭吃,有一天过一天,此公也正是朝野人称“泥塑六尚书”的其中一位。
不过张尚书今日有事不在,唐泛扑了个空,只能先去拜会两位侍郎。
刑部左侍郎梁文华对唐泛的态度有些奇怪,面对唐泛的自我介绍和见礼,他只是眯了眯眼,慢条斯理地问:“听说你先前是在顺天府任职?”
唐泛应是。
梁侍郎就道:“顺天府虽掌管京畿治安,说到底还是地方官府,跟刑部是没法比的,你来了刑部,就要好生适应,可别将顺天府的小家子气带到这里来才是,六部毕竟是六部,顺天府是没法比的!”
唐泛心里有些奇怪,不明白对方这种阴阳怪气的态度从何而来,照理说两人之前根本没有见过面,更谈不上什么恩怨,结果梁文华倒好,一见面就来了个下马威,活像自己欠他多少钱似的。
虽然如是想,但他面上依旧恭谨:“谨遵部堂教诲。”
梁侍郎说了一大堆教训的话,但眼见唐泛跟个木头人似的杵在那里,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毕恭毕敬,心里也觉得没趣,就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唐泛便又去了右侍郎的值房。
刑部右侍郎彭逸春上个月刚过六十五岁的生辰,他身体不大好,已经处于半退休的年纪,像他这种情况,再往上升的机会不太大了,所以跟部里其他人都没什么竞争冲突,他见了唐泛便东拉西扯,一番勉励,虽说没什么重点,全是废话,但好歹表明了自己和善的态度,不负好好先生的美名。
唐泛见他好说话,就顺道请教:“彭部堂,下官与梁部堂从前既未相识,更谈不上旧怨,可我方才去拜见他的时候,他言语之间却颇为冷淡,令我好生不解,不知梁部堂是否遇到了什么不爽心的事,又或是下官不经意得罪了他?”
彭侍郎呵呵一笑:“梁侍郎想来是最近心情有些不顺罢,你不要担心,过几天就没事了。”
官场上说话向来不可能明明白白把话说给你听,这时候就需要对方自己去揣摩了,唐泛何其聪明,立马就从他的话里听出端倪:“看来梁侍郎心情不顺是与下官有关了?”
彭侍郎想了想,终是对他道:“梁侍郎有个门生,如今正在刑部员外郎的位置上,这次河南清吏司空了个位置出来,他本是属意自己的学生……”
唐泛明白了,敢情自己成了半路冒出来的程咬金,抢了别人原本想顶上的位置,别人自然就看他不爽了。
知道了真相,唐泛也无可奈何。
官职就那么几个,想升官的人却那么多,一个萝卜一个坑,你占了位置,别人就只能眼馋,当然会看你不顺眼,除非你肯把位置让出来。问题是谁愿意?
彭侍郎见他露出无奈的表情,便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干便是了。”
对这位一团和气的老先生,唐泛还是很尊敬的,闻言连忙应声受教。
见完两位侍郎,他又回到各清吏司所在的院落,刑部清吏司按照大明十三省来划分,共有十三个清吏司,唐泛身为后进,自然要主动去拜访各位同僚前辈。
对于这位年轻的同僚,大部分人表现得平平淡淡,甚至有些疏离客气,令唐泛好生没趣。
不过从彭逸春口中得知来龙去脉之后,他也能够理解别人这种态度了。
因为朝中有些风声,据说张蓥再过不久就要递补入阁,到时候自然要让出尚书之位,而两位侍郎里头,彭侍郎又年高多病,理所当然地,那位看唐泛不顺眼的梁侍郎,十拿九稳就会成为下任刑部尚书的人选。
在官场上混,哪个不是见风使舵的人物?
唐泛一来就占了下任尚书大人门生的位置,惹得梁侍郎老大不高兴,加上唐泛在刑部又没有一点根基,在疏远一位五品郎中和得罪一位正三品侍郎之间,大家会怎么选?
想都不用想啊!
这时候谁跟唐泛亲近,那不就等于没把梁侍郎放在眼里吗?
所以唐泛拜访其它十二个省份的清吏司,得到的都是差不多的态度。
当然,谁也不会表现得太过露骨,但也没有过分热情,都是客气矜持,疏离有礼地寒暄,让你浑身说不出地别扭,偏又挑不出什么毛病。
唯一例外的是江西清吏司的郎中陆同光,这位老兄和彭侍郎一样是个厚道人,见唐泛好像还懵懵懂懂不知个中缘由,便委婉地告诉了他,还拐弯抹角地暗示他,梁侍郎不是一个胸襟开阔的人,建议他最好找个时间去给梁侍郎道个歉,免得梁侍郎怀恨在心,以后唐泛就要经常穿小鞋了。
唐泛谢过陆同光的好意,但对他的建议却装作听不懂,因为在他看来,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这个官职也不是自己求来的,是吏部分配的,梁侍郎不敢去找吏部的人算账,就把气撒到自己头上来,实在莫名其妙,做人当官确实常常要妥协,但也不能退到没边了,这样只会让人欺负到死。
再说了,梁文华既然心胸狭窄,那么自己就算是去斟茶道歉,把错全揽自己身上,人家该记恨的还是照样会记恨。
陆同光见唐泛不肯听他的话,心中叹息一声,暗道年轻人还是过于骄傲气盛,总有一天吃了大亏之后才会认清现实,便也不再劝,而是本着结个善缘的心理,给唐泛说起各清吏司的一些琐事来。
他总归是个热心人,还主动指点唐泛:“你初到清吏司,与司中下属都不甚熟悉,尤其是那些不入品的司员皂隶,虽说地位卑微,可也是这些人最会偷奸耍滑,你若想要指使得动他们,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彼此联络联络感情,也好趁机了解一下情况,免得遇事都被蒙在鼓里。”
唐泛谢过他的指点,又试探问道:“我在没进刑部之前,听说各清吏司每月都有聚餐,彼此轮流做东,此事是真是假?不怕陆兄笑话,我虽然父母早亡,但一个人平日开销也不在少数,若是有这规矩,我也好早些去借点钱,免得到时候拿不出钱请客。”
陆同光点点头:“确实有这规矩,不过你也不用担心,咱们去的地方都不是仙客楼那种大饭庄,只是普通小饭馆罢了,而且用的也不是大家的俸禄。”
唐泛就很诧异:“那钱从何来?”
两人交浅言深,陆同光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跟他实话实说。
原来这刑部跟唐泛想象的不太一样,虽说是冷衙门,但也不是一点油水都没有,像一些大案要案,只要不是跟谋反有关的大案要案,一般呈到刑部来,刑部就可以自己决定的,这其中就有可以商榷的空间了。
比如说判流放,三百里和三千里肯定是不一样的,判杖责,杖十跟杖一百肯定更不一样,是轻是重,都由刑部说了算。许多罪名,大明律上只有笼统的规定,如果碰上有人疏通活动的,判轻一点也无妨。
但这也要看地区的,像浙江啊,湖广啊,江西啊,这些都属于比较富庶的省份,有钱人多,能够拿钱疏通的也多,像唐泛所在的河南啊,贵州啊,云南等等,油水就要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