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夜带刀(20)
这顿丰盛的晚餐吃了足足半个时辰,月不解起身结账时,街上已是一片月色。
阮霰快月不解一步走出食肆,晚风轻缓拂面,却是令他蹙起眉头。
“是否已有所察觉?”月不解的声音响在阮霰身后,语调漫不经心。
阮霰伸出手,朝着虚空轻轻一抓,“月光不对,岛上的气息也有所异常。”
“你仔细观察,这些诡异气息,自四面八方而起,往东南聚集,我们可循迹而往。”月不解慢慢悠悠走到阮霰神色,步伐好似散步,边说,边抬眼遥望远方。
“所以,即便你不告诉我,一旦夜幕降临,我只需稍作观察,便发现。”阮霰声音凉丝丝的。
月不解毫无被戳破心思的窘迫,一双眼睛笑意依旧:“被你发现了,不过——反正夜晚来临需要时间,用这点时间吃顿饭又何妨?”
此言既出,阮霰看向月不解的眼神里充满了嫌弃。
月不解问他:“你不也挺满意这里的菜色?”
阮霰:“呵。”
月不解耸了下肩,漫声评价:“口非心是。”
阮霰懒得再理会月不解,径自行往东南。月不解轻挑眉梢,快步跟上。
越往东南,空气里的诡异气息越发浓厚,行至某处山谷时,这气息竟凝成幽蓝烟雾,顺着蜿蜒流淌的河往上,飘入一个山洞。
阮霰习惯性拔刀,月不解更是下意识就按住他的手,将鸿蒙戒上冒出了个头的刀柄给摁回去。
“乖,大事交给我来处理,你在旁边看着,没事弹弹药丸就好。”月不解靠阮霰极近,几乎是贴在阮霰耳旁说出这话,声音压得很低,湿热气息喷薄,勾得阮霰耳畔有一丝丝痒。
阮霰蹙了下眉。
他当了多年刺客,收敛气息、防止被旁人察觉已是本能。而月不解,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亦是如此。阮霰仅在初见那日,与他几次出手时,感受到过他身上的气势。
这个人猝不及防挪过来,还这般近,阮霰防备心本就重,身体快于大脑,等反应过来,身已侧、掌已出,月不解被击退数尺。
阮霰抬眼看过去,见得那挨了这一掌的人眉心紧蹙,颤着手捂紧胸口。
“你……”阮霰欲言又止,眸眼里甚是疑惑。他这一掌没带元力,不过是用力大了些而已,对于月不解而言,根本算不得什么。
“我的胸口好痛……”月不解踉踉跄跄跌坐在地,抬起头来望定阮霰,一副难受得快死的模样。
“……”阮霰霎时明了此人不过装模作样,眸光一寒,冷声道,“还想再挨一掌?”
月不解伸出手,指尖颤颤指着阮霰:“阮小霰,你好狠。”
阮霰当着月不解的面翻了个白眼,尔后在鸿蒙戒里翻找一番,寻出瓶伤药,丢到这人身上。
“你真歹毒。”月不解又道,语气端的是虚弱十分。
阮霰轻嗤一声,抬脚绕过此人,径自走向山洞。
月不解望着阮霰的背影笑起来,片刻后收起阮霰给的伤药,起身追赶。
两人脚程极快,不过片刻的功夫,便从山谷入口,行至深掩林间的山洞外。
夜风幽荡,此地看似寻常,实则设有极为隐秘的结界,山猫野兔与乘风飘舞的树叶花瓣可通过,但如果闯入的是个人,便会落得极其残忍的下场。
他们不约而同在结界外停下脚步,月不解笑着朝阮霰打了个手势。
两人分明是第一次合作,阮霰却一眼便看明白了这人意图——月不解说他有可以使用的药。
阮霰冲月不解点了下头。
于是阮霰得到了两枚药丸,一红一蓝,红的乃压制修为之用,蓝的有暂时改换形态的效果。
月不解服下红色药丸,阮霰跟着服下;月不解服下蓝色药丸,阮霰亦然。
几乎是一瞬间,阮霰发现自己视野矮了不少,目之所及,竟是山洞外丛生的野草,以及草旁的青石,草后的树干——这些都只能看见底部。
这时,有只爪子拍了拍阮霰肩膀。
阮霰抬头,看见一只皮毛漆黑、眼眸清紫的豹子正居高临下望着自己。这黑豹表情蠢极,一眼便可认出是月不解。阮霰稍微退后,借着这人的眼睛,看清了他此时的模样。
一只猫,一只通体雪白的猫。
月不解朝结界努了努下巴,转头走过去,阮霰分外不习惯地迈开爪子,小跑着跟在后面。
一豹一猫步入洞口,一路上平静无事。入内之后,洞穴深深、幽暗昏惑,这没出阮霰的意料,谁知往里头走了数丈后,前面的黑豹竟腾的一声化回原形。
阮霰警惕抬头,便见月不解一抖衣袖,带着好看的笑弯腰,以迅雷不及的速度将他一把抄起、塞进怀中。
第二十三章 清苦凛冽
被暗算了,阮霰在心中暗道,旋即挣猛烈挣扎,结果非但没从月不解臂弯里逃出去,反而遭抱得更紧。
他又心说,这是你自找的。紧接着一扭身体,亮出猫咪尖锐的爪子,往月不解脸上狠狠挠出一道深深的口子。
月不解没想到阮霰反应如此剧烈,不得不放手。
阮霰当即蹦到数丈开外,狠狠瞪了月不解一眼,转身跑向洞穴深处。
“喂,你别跑,我给你解药!”月不解顾不及止血,追过去低喊。
阮霰脚步不停,现在月不解说的话,他半个字都不信,并且心想着,这个人不仅很烦,还该直接打死。
“阮霰我错了,这药效会维持三个时辰,你不能既不吃解药,还到处乱跑。”月不解半弯着腰,悄悄做出抓捕的预备动作,追在阮霰身后,低声说道。
阮霰奔跑的动作倏然一停——这人说得对,他的修为还被抑制着,现在跟只寻常小猫没有两样,在此间胡乱走动,万一误入什么陷阱,非伤不可。
迫于这般原因,他调转方向,抬起头,冷冷瞪视不远处的月不解。后者极快地藏住动作,并摸出一枚药丸,恭恭敬敬呈到阮霰身前。
“这是解药,您请。”月不解顶着那道自左眼眼角斜划而下,一直延伸到鼻尖,当下还在往外淌血的抓痕,笑得真挚诚恳。
阮霰没动,他蹲坐在地,一副审视神情。
月不解亦蹲下,态度愈发诚恳:“真的是解药,我若骗你,出去便遭天打雷劈!”
修行之人向来注重誓言,若违背誓约,会遭受上天惩罚。
阮霰信了他,微微一甩尾巴,探出脑袋,凑过去嗅了嗅,接着一爪子抓过,闪身退到三丈外。
在服下这枚解药前,没忘记再瞪月不解一眼。
月不解垂下了眼,掩饰住眸底的遗憾神色。
这丹药能将变形与修为抑制一并解除,阮霰复原之后骤然拔刀,闪至月不解身前。冰凉刀身贴上月不解脸颊,他冷声道:“出去后再同你算账。”
“我错了,对不起。”月不解就着蹲在地面、抬头仰望阮霰的姿势,露出一个无辜表情,“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
“我们之间没有以后。”阮霰语气平平,言罢收刀,折身行往洞穴深处。
这样闹了一出,阮霰估摸着洞穴主人应当已经发现他们,便不再刻意放轻脚步声、隐藏身形。
月不解同他想的一样,不过说话声仍是压低了,他不想让他们间的谈话被洞穴主人给听去。
“山洞外的结界很高明,若非偷盗或继承旁人所得,那么此地主人境界修为当是不凡,或许是个隐世高人。可纵使如此,我还是希望,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你不要动手。”月不解道。
阮霰声音冷冷:“你放心,便是你要死了,我都不会出手相救。”
月不解轻笑:“气话。”
阮霰:“大可一试。”
言罢,拒绝再与月不解交谈。
越往深行,光线愈发昏暗,月不解从鸿蒙戒里取出一盏灯,照亮前行与走过的路。
这是一条头顶有河流经过的洞穴,处处阴寒潮湿,误闯此地的野猫野兔死后尸身腐朽在此,每行过一段距离便可见得。那些凝成实质的诡异气息在道路半空浮动,幽幽转转,更为此地增添几分诡异。
“走了许久都未见到陷阱或机关,看来这里的主人挺欢迎我们。”静谧之中,月不解兀的开口。
阮霰没理。
月不解改换话题的切入角度:“好吧,是欢迎我们成为他的新打手。毕竟你我武艺如此高深。”
阮霰还是不接话。
灯光淡黄,暖融融的,照得弥漫在此间的烟雾不那么诡异,却是暖不了阮霰的表情,月不解摸了下鼻子,心说这次是真的把阮霰给惹到了。他开始思索要如何才能把人哄好,可还没想出个行之有效的招数,便见前方道路骤然变得开阔。
这是一片宽敞的空地,约莫广场大小,中央有口井,而四面八方,皆是连接至此的石洞。
“看起来,这座山谷被打通了。”月不解轻声道。
空地上并无特别之处,唯有被月不解手中灯盏照亮的烟雾,一股脑地往井口里凑。
月不解走过去,提灯照清井壁及井底,抬手招呼阮霰,“这井不深,底部很干燥,甚至铺了地砖,乃是一通道,而非汲水之用。”
阮霰看后淡漠一“嗯”,足尖一点,纵身跃下。
这井甚为玄妙,看似不深,但下坠过程端的是漫长,诡异的幽蓝烟雾流溢在身侧,仿佛误入了什么奇异空间。
不过阮霰并不惊恐,他趁着这一时半刻,与身后月不解提着的灯盏所照出的光,仔细打量井壁上的纹路——不,与其说是纹路,不如用图腾来形容。
这些图腾呈现出某种规律,粗看只觉复杂无比,但若细看,竟隐隐有深陷的趋势。
阮霰盯了几息,有所发现,便想移开目光、不再深究,可视线竟然无法挪动。
下一瞬,一双略带凉意的手突然伸过来,捂住阮霰的眼睛。
“别盯着看,这些玩意儿能迷惑人心,你本就魂魄不全,看久了会出事。”月不解轻声说着,语气少了贯日里的慵懒散漫,清贵的声线中透出严肃,像是冰镇过后、倾杯于夜色里的酒。
阮霰缓慢地眨了下眼睛,继而拿开月不解的手,道出一声多谢。
月不解笑了一下,往四方扫视一圈,回过头后对阮霰道:“你可听说过辛夷族?”
“一支在百年前便灭绝的种族。”阮霰垂着眼皮,低声回答。
“我有幸深入了解过他们,这是一支研究生死、轮回与魂魄的种族,当然,炼制毒尸亦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月不解道。
阮霰接话:“灵魂不灭是他们的信仰。”
月不解惊奇地“咦”了一声:“没想到你也如此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