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江湖里(17)
他拱手作别,那眼眸中即有不舍也有无奈,似乎这件事并非他所愿,却不得不为之。沈昀心头狂跳,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再次拉住他手臂,那话不经考虑便已脱口而出:“慕公子若信得过在下,我愿陪你同行。”
慕云择一怔,许久才开口说道:“沈兄应该知道此行凶险无比。”
沈昀道:“我知道。”
慕云择轻抿双唇,又道:“我尚不知道这剑中的宝藏是何物在何处,或许会花上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沈昀微笑道:“我也知道。”
慕云择看着那张温和的笑容,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担忧皱眉,他叹息一声,说道:“沈兄,或许我们不能活着回来。”
沈昀的神情依旧没有改变:“我本来就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浪子,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做什么,而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与慕公子同行。”
慕云择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沈兄这样做,是为剑还是为宝藏?”
剑?宝藏?
不是,当然都不是。
他所为的,仅仅只是眼前这个人,仅仅想护他周全,如此而已。
但沈昀没有说,他只笑了一笑,淡然地道:“不为任何,我左右也是要离开无锡城的,与慕公子同行,至少不会让我每日这顿酒没有着落。”
慕云择不禁失笑:“这件事沈兄可以放心,每日这顿酒不但会有着落,还会多上我这一个对酌之人。”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交汇已胜似千言万语。沈昀问道:“是否今日便要起程?”
慕云择点头道:“事不宜迟,趁现在这消息尚未传来,我们及早动身,也能省事许多麻烦。”
沈昀看了看屋外说:“那请慕公子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向与我同来的那位朋友知会一声。”
慕云择神色微怔:“你的那位朋友昨夜说是有急事,跟庄中管家打了声招呼便先离去了。”
沈昀摇头无奈地说:“他行事素来如此难以捉摸,还望慕公子不要介意。”
慕云择眼里流露出诧异:“你替他说话?”
沈昀笑了笑道:“他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倒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
慕云择微垂双眸,掩起眼中浮现起的那一抹嘲弄,过了片刻才抬眼说道:“看来沈兄已将他引为朋友。”
沈昀道:“他今后若能少些主意,江湖必然会平静许多。”
慕云择望着他轻笑:“这算是夸赞吗?”
沈昀低叹一声,并不答话,慕云择亦不再追问,只道:“家父已经闭关,不宜打扰,我已将山庄诸事安排妥当,我们现在就起程吧。”
沈昀点点头,随他离开厢房,慕云择叫弟子牵了两匹快马过来,两人在庄门口翻身上门,于晨阳中渐渐远去。沈昀本想回去向萧沉说一声,但又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索性只留了个口信叫无瑕山庄弟子代为转达。无名剑就在他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心中莫明浮起一股惆怅,人无名,剑无名,若萧家铸剑居盛势犹在,这无名剑又怎么会无名?
他们沿着大道走了半日,已离开无锡城到了这荒郊,远远瞧见一间茶寮立在路边,沈昀伸手示意,慕云择亦点了点头。他们早上出来的急,都没能填饱肚子,时至正午,不约而同有些饥肠辘辘。他们才坐上竹桌,店小二便殷勤地提来一壶热茶,问道:“二位客官歇脚呢,想吃点什么?”
沈昀熟门熟路地说:“炒两个小菜,再来一碟馒头。”
店小二应道:“好嘞,您二位稍等啊!”
这茶寮很是简陋,就是几根木头支起草棚子,桌凳也很破旧,摸上去油腻腻的难受,沈昀早已经习惯这种环境,他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风餐露宿是最寻常的事,能有一个窝棚挡雨,能有一碗热茶解渴,便就算得不错了。他提壶倒了满满两碗,将其中一碗放在慕云择面前,说道:“山野之地,慕公子便凑合填饱肚子吧。”
慕云择低眉望了一眼那碗茶,虽有些颜色,却也只看见几片廉价的茶叶沫子沉在碗底,他端起碗笑问:“沈兄是觉得我平常养尊处优,吃不惯这些东西?”
沈昀道:“即使不习惯,也在情理之中。”
慕云择将茶水一饮而尽,将空碗对向沈昀,说道:“但沈兄别忘了,我也是江湖人。”
沈昀一怔,方露出笑意。
是呀,他虽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却也同样是执剑行走江湖的红尘中人,他若吃不得苦,又怎么会独自一人出发探寻赤霄剑里的秘密?
沈昀本想问他要去哪里,但又觉得太过刻意,引起他的怀疑,反正他心中主意已定,不管前面是山刀还是火海,总归要陪他走这一趟,是哪里去何处又有什么重要的。想及此处,沈昀便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茶寮中还座了一桌客人,从打扮看似乎是某个门派的弟子,那满面虬须的壮汉将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大声地说道:“你们可是不知,赤霄剑已经被无瑕山庄追回,那游侠沈昀据说也被他们捉住,现在都还生死不明呢!”
另一身形削瘦者道:“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这沈昀在盗剑后本想逃之夭夭,可他哪里无瑕山庄的对手啊,转眼就让人在一间酒馆里给擒住了,只得将赤霄剑双手奉回去。我看他以后别叫什么游侠了,改成游贼更合适!”
虬须壮汉大笑几声说道:“不错不错!我本来就说这沈昀是浪得虚名之辈,借着捉拿朱霸的由头去了无瑕山庄,还指使个女人来混淆视听,如此卑鄙无耻,哪里当得起一个‘侠’字,称游贼正好,正好啊,哈哈哈!”
那话一句一句清晰传来沈昀耳朵里,只叫他苦笑不已,慕云择似觉得内疚,轻轻握住他置在桌上的手道:“沈兄莫要着急,我已让人将真相放出去,等传开之后,便可还沈兄一个公道。”
沈昀无奈叹息说:“他们想要的,并非真相或公道,而是一个可供茶余饭后谈笑的话题,就算此时慕公子当面反驳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信。”
慕云择讶异道:“沈兄难道不生气吗?”
沈昀饮了口茶,道:“我早已说过,无关者的言论,何需去在意。”
一匹快马就在这时从山道上奔来,马上的人红衣似火,映出一张白皙的脸庞,香汗微浸,颇有几分姿色。她在茶寮前勒住缰绳,翻身而下,一股脑儿冲到虬须壮汉那一桌,伸手就给自己倒了碗茶饮下,方喘着气道:“师兄,不得了了,我听说鬼煞门接了赤霄剑的赏金,正往无锡城去呢!”
第21章 汹涌暗藏
鬼煞门在江湖中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其门规森严,自有一套律条,门中弟子皆严格遵守,一旦发现有人违反门规,便会受到严厉于外人十倍的惩罚。他们从不轻易接买卖,可倘若接下来,就不会失手,因为前一拨人失败后,马上就会有另一拨更强更厉害的人补上,一直到完成任务为止。
近几年来鬼煞门已甚少在江湖出没,颇有大隐闹市的意思,一来他们已赚得金盆钵满,没必要再引起江湖公愤,二来也是因为他们要的赏金实在太高,江湖上没有多少人愿意出那个价钱。
鬼煞门行事素来狠辣,每一趟买卖对他们来说,只在于做或不做,没有做不到这三个字。虬须汉子那一桌显然都听过这个名号,闻言皆变了脸色,虬须汉子直接从桌边坐起来,急促地问:“师妹,你此话当真?”
那红衣女子道:“我在来的路上都听说了,鬼煞门确实接了赤霄剑的赏金,千真万确,半点都假不得!”
虬须汉子忙问:“可有查出金主是谁?”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这便不知了,不过出得起鬼煞门价钱的人,江湖中也没有几个,细细往下追查,找到此人应该不难。”
那身形瘦长者叫道:“管他是谁呢,反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这无瑕山庄惹来这么大个麻烦,我看是不好善后啊,要不咱们现在就上无锡城凑个热闹?”
虬须汉子有所顾虑:“鬼煞门里的人个个都杀人不眨眼,咱们要是不小心撞上了,可就没有活路了呀。”
红衣女子看上去倒颇为赞同那瘦长者的话,拿胳膊捅了捅虬须汉子,说道:“师兄,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咱们去无锡城也就是图个热闹,又不跟他抢赤霄剑,平白无故,他们犯不着跟咱们过不去啊!”
虬须汉子仍是不愿:“想看热闹哪里没有,非得去淌这趟混水吗?算了算了,小命要紧,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那瘦长者嘿嘿一笑,往他们面前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道:“师兄,你想想啊,要是这鬼煞门跟无瑕山庄斗个你死我活,咱们岂不就能趁机……”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虚空一握,冲虬须汉子挑挑眉,笑得愈发猥琐。
虬须汉子神情已有了松动:“这……”
红衣女子掏出块碎银子扔到桌上,催促道:“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就这样决定了!咱们现在就回无锡城去,万一去晚了,路上撞见鬼煞门的人可就惨了,走走走!”说罢,她大力推搡着虬须汉子,那瘦长者眼明手快地将马牵过来,虬须汉子见状也不再坚持已见,三人翻身上身,向着无锡城奔去。
马蹄踏起无数尘土飞扬,沈昀眼前的茶已被溅了一层灰上去,他抬眼看着慕云择的脸色,见他眉心微动,却很快又恢复平静。沈昀低低叹息一声,说道:“鬼煞门行事诡异,确实不易对付。”
慕云择取来他眼前那杯茶泼到地上,又重新给他倒上一杯,淡淡地说道:“无瑕山庄也不是随意就能扳倒的地方。”
他眼中的镇定出乎沈昀的意料,好像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沈昀眼中浮起一抹诧异,但转念一眼,又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没有错,鬼煞门纵然难缠,但以无瑕山庄在江湖中的实力,他们未必能讨得到好。沈昀不再说什么,就着清茶饮了一口,店小二将饭菜端上来,卖相虽一般,滋味倒还过得去。
茶馆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店小二忙着收拾桌椅,远远听见清脆的铜铃声,一辆马车正沿着山路缓缓驶来。店小二迫不及待的守在路口等着招呼客人,沈昀微一侧目,只见那马车四檐皆垂挂有一枚铜铃,在行走间清脆有声,赶马的是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壮汉,穿着一件最寻常普通的粗布褂子,脸上毫无表情。车厢是用木头雕成的,花棂门格外精致,拉车的是一匹墨中泛青的高头骏马,从毛色及形态来看,竟是十分少见的乌孙天马。
那乌孙天马出自远在塞北的乌孙国,这边陲小国善狩猎蓄牧,其所饲养的乌孙天马曾是朝廷贡品,万金难求,而这赶马的人每一鞭子挥下去皆是毫不留情,浑然未将这宝驹当回事。店小二虽不认得这匹马,却还认得出来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那嘴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去,人还没有走近,便已经在高声招呼:“客官,近来喝口茶歇歇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