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别云不慌不忙地下马,“有人来灭口了?”
他不激动,有的人却坐不住了,戴丰茂风风火火跑了进去,都没顾得上其他人。
“我们的人有受伤吗?”季别云牵着缰绳,拍了拍马脑袋。
耿祥摇摇头,“照将军的吩咐,没人受伤,只是……”
“只是没捉住活口?”季别云补出了后半句话。
“对,那人自尽了。”
季别云什么也没说,只径直往驿馆里面走去。刚走没几步,便遇上了又风风火火跑出来的戴丰茂。
“你是不是一早就猜到有人会对谷杉月动手了?所以才把人都调走,只留下几个,好让对方送上门来?”戴副尉还没走到跟前就大声嚷嚷,“还让我们的人假扮她,谷杉月被你藏哪儿去了?”
“楼上好好待着呢。”季别云身心俱疲,说话都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拍了拍戴丰茂肩膀以示安慰。
四周的火把将夜色衬得更浓,季别云看人都带了重影。
他心知自己太久没休息,无法再强撑太久,便取出了藏在袖中的纸张,轻声道:“火把拿近些。”
霎时间,数点火光凑了上来,照亮了纸上潦草至极的字迹。
季别云看第一眼时脸色就沉了下去。这根本不可能是御史台某位官员的字迹,但凡有品级的朝中文官,不说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至少从小习字读书。而这封信的字一看便知毫无功底,执笔之人很有可能从来没练过。
戴丰茂没他委婉,直接道:“嚯,这狗爬的字都快赶上我了。”
“应该是蔡涵情急之中誊抄的。”季别云将大致内容看了一遍,更加确认这个想法。
书信是御史台的口吻,大概说新帝初登大宝,朝中局势有变,让刺史早做准备,行事低调一些。
他想了想,还是将这封信叠好,仔细收了起来。
“虽然无法作为确凿证据,但也能证明一些事情。”若给元徽帝看,就算这封信是誊抄的而非原件,皇帝也会对御史台起疑吧?
戴丰茂点点头,“那你上去睡一觉?我感觉你快倒了。”
季别云已经快说不出话,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两块石头,不过他临走前还是嘱咐了一句:“你经验足,带回来的那人你先审审吧,今夜好好守着,别出事。”
他说完便朝楼梯走去,抬脚时没力气,差点往前摔,匆忙间握住扶手。几乎同一时间,另一只手也牢牢扶住了他。
不必抬头便知是观尘那和尚。
两人一同踏上楼梯,为了照顾他,观尘也走得很慢。
季别云迷迷糊糊开口:“我身上有血,你别沾到了。”
“无碍。”观尘答道。
他眨了眨眼,盯着脚下的楼梯道:“你放心,今夜之事我不会透露出去的,回到宸京之后你还是那个不惹尘埃的观尘大师。”
“你是指我助你杀人一事吗?”僧人似乎对此毫不避讳,就那么流畅而平静地说了出来,“我本就在红尘之中,怎可能不染尘埃。”
季别云想起那四句孩童都会念的偈语,低声念了出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他念得很慢,像是在回忆下一句,顿了顿才道,“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他慢腾腾又踏上一级台阶,笑了笑,“你们禅宗老祖都这样说了,你怎么还要跟他反着来,不惹尘埃岂不更好?”
观尘那只手始终坚定有力地扶着他小臂,沉默片刻后才答道:“那样也太过执着了,执着于有,或者执着于无,不都是执念吗?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方可顿悟成佛。”
一听见佛教教义,季别云本就混乱的脑子更隐隐作痛,他摆了摆手示意观尘打住。
“行了大师,你不觉得自己很矛盾吗?”他偏头看了僧人一眼,“在众人面前是刻苦修行的得道高僧,在我跟前又变成了在红尘里打滚的人。”
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只手倏地抓紧,他又软下语气来哄人:“我的意思是,你以后就别在我面前装什么想顿悟成佛了,我看得出来,你压根就不想成佛。就当个有血有肉的人吧,我替你瞒着。”
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季别云将自己的手臂抽了出来。
“我自己回房就行了,明日见。”
观尘定定看着他,那张脸在灯火里半明半暗。
“明日见。”僧人又补充了一句,“好好休息。”
季别云浑浑噩噩地告别观尘,回到自己房里,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般一头栽在床榻上,紧接着便昏睡得不省人事了。
一夜无梦,等他再次清醒时,外面已天光大亮。
身上的疲惫感消散大半,头脑也清醒许多,季别云愣愣地盯着窗户的方向,将这两日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顺了一遍。
顺到最后,一切事情都落到了御史台三个字上。
元徽帝交给他的任务已经有了眉目,目前只需要去找更为有力的证据。
蔡涵尚在昏迷之中,生死未卜;那封书信是誊抄的,不够直接;谷杉月不肯开口,也不知她究竟清楚多少内情。
还需要更多线索,能将御史台一击毙命的东西。
季别云起身推开窗户,放眼望去,充州大小街道依旧看不见几个人影。
此地百姓对官府的作为无疑是最清楚的,可他们现在都躲在自己屋里,不肯出来,也不愿配合他们。
他思来想去,却无法怪罪到这些百姓身上。百姓不肯出来声张正义,无非是因为在眼下的环境之中他们不敢,而不敢又多半是因为一旦出头就会被盯上。
充州刺史能将洪涝一事瞒下,其余地方不知作了多少恶,民众有苦不敢言,只能明哲保身。
季别云有些头疼,他如何能在短暂几日之内取得百姓信任?被充州官府毁掉数年的民心,再建立起来谈何容易。
他下楼之时正遇上准备上来找他的戴丰茂。
“头儿,有你的信。”
季别云预感不妙。这封信应该是徐阳送来的,若有好事,只管等他回京之后当面说,能千里迢迢送过来的只有坏事。
他接了过来,打开后快速地扫了一眼。
戴丰茂没忍住,问道:“跟充州案有关的事情吗?”
季别云掏出火折子,将短笺烧了。
“对,蔡涵没挺过来,死了。”
手松开,纸张带着火星子飘到楼下,落到地面时已经变成了一团灰烬。
气氛有些沉重,季别云转而问道:“审问得如何了?”
“死士,什么也不肯招。”戴丰茂跟着他一起下楼,“不如再去案发地看看?”
季别云还没有去过被灭门的那两家住宅,索性同意了。走之前回望了一眼二楼,见和尚房门紧闭,也就没去打扰。
一行人匆匆到了刺史私宅,远远的便能看见焦黑的围墙。
里面的屋宅厅堂都烧塌了,只余一些顶梁柱还立着,其余全变成了废墟残垣。
“尸体都搬完了吗,废墟底下会不会还压着?”季别云问道。
戴丰茂摇摇头,“检查过了,没有,而且尸体人数也对上了。别进去了吧,在门口看看就成,反正里面也没什么线索。”
他们立在影壁旁,晨光从右边照过来,显得此处更加死气沉沉。
味道并不好闻,季别云只待了一会儿便觉得胸口闷闷的。
他不死心,又问:“长史府上也仔细搜查过吗?”
“搜查过了,还是一样的结果。御史台一旦动手,必然会将所有痕迹都清除的,他们最懂如何发现蛛丝马迹,所以也擅长避人耳目。”戴丰茂强忍着失落的语气,转了转脖子,传出咔咔的骨节响声。
季别云思索着要不要亲自去问问沅河边的百姓,只是就算他去问了,也极有可能没用。
谷杉月那边又如此执着……一个没真正犯事且身世凄惨的小姑娘,他也做不出刑讯逼问的事。
难道真的要拿着手上似是而非的证据回去复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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