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小声说话,就有更多的人敢发声,积少成多,聚溪成洪,再后来场面就一发不可收拾,嘈杂啁咋,众人讨论畅所欲言,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
几十年来安宁祥和到循规蹈矩的江湖总要多一些亟待解决的异闻奇谈,才能抵过人们因为日复一日的蹉跎时光而滋生的无趣。
“大家静静。”蔚楚歌也站起身,腹中聚气,声音高亢,以至于能充斥厅堂各处,“一个一个说,集思广益,才能事半功倍!”
这种时候,依然有人乐此不疲地拍马屁,“蔚掌门说的在理,大家别急,有见解说见解,没见解听一听别人的想法也是好的!”
武功不是江湖数一数二的,却把阿谀奉承的功夫修练到了极致。
蔚楚歌毕竟还是江湖众人心底公认的北圻宗之首,因此说话也算权威,此言一出,厅堂又恢复初时鸦雀无声之态。但是只可惜,随后并没有人立马跳出来发表高见,众人心有灵犀般踌躇不前,可能是忌惮开阳派的势力,不敢妄加猜测,也可能是自己也看不清事态,所以斩不断理还乱,只好等别人抽茧剥丝。
像是盛极必衰,繁华与寂寥周而复始,相生相克。
晁子轩不说话,蔚楚歌也在无言中,觉明依然保持静默。
至于汴清予,他几乎就没有真正参与到这场江湖大审之中,一直都是沉默无言,他只是人坐在这里,或许神思早就飞到九霄云外。
他似乎并不关心大审的结果。
诡谲的氛围萦绕不去,愈演愈烈,浓厚到压抑,直到——
正堂两篇单薄的木门板陡然向内翻转,是有人动用功力将门推开,霎时,金灿日光趁机而入,照亮门槛后那一小片黯淡的石砖地面。
终于亮堂了些。
“既然是除魔大战遗址潜鸾山的石壁上留下的刻字,又和开阳派掌门企图销毁的书册上的内容一模一样,这真相,岂不是昭然若揭吗?”来者手执一把折扇,正面草书“刃”字,反面则是龙飞凤舞的墨书“心”字,正红色圆领锦袍,乌皮六缝靴,张扬到艳俗的衣裾飘然欲飞,肩线处和双臂外侧是一层浮光跃金,红与金的交融,更显夺目粲然,他朗声笑道,“说明书册上的内容,就是魔教邪术啊!”
斜斜窜入正厅的日光正好打在孟扶渊眉间,不免刺眼,于是孟扶渊不由得蹙眉,将眸阖成一条线,才看清那人的样貌——
是喻孑然。
他怎么来了?!
只见喻孑然步伐从容,他大大方方往徐悯身旁一站,亭亭而立,“啪”的一声收起折扇,敲在掌心,行事作风可谓招摇到了极致,喻孑然爽朗大笑道:“在下魂与楼楼主,见过阁主,北圻宗两位掌门,见过觉明大师,见过各位江湖朋友!”
孟扶渊暗自腹诽,他这“朋友”倒是叫的顺口。
晁子轩与孟扶渊的反应是一样的,他心中并不吃这套,只是表面功夫做的足,于是晁子轩状似熟稔般笑问道:“传闻魂与楼楼主身处江湖却置身世俗之外,怎的今日也肯来搅和江湖事?我还当楼主早已忘却凡尘种种,畅游极乐之地,流连忘返。”
四周隐约传来低笑声。
魂与楼之所以在江湖有名,并不是因为其楼主在除魔大战中厥功至伟,也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因此惹得旁人又是佩服又是羡慕,而是因为皮肉生意实在是红火,食色性也,多数人都逃不开。水乳交融之事,可是众多江湖飘泊的游侠心底向往的东西。因此魂与楼在江湖有名也是真有名,但是名不正言不顺,江湖人对其评价褒贬不一,倒也正常。
换作陵昭北联盟任何一个大人物,没人会这样笑出声来,只因对方是魂与楼楼主,大家才敢这般随心所欲。
耳畔稀碎的嘲笑声萦回,喻孑然却一点也不恼,他也毫不避讳地,面不改色地笑答:“身在江湖,哪能彻底与江湖撇清干系?所谓避世,也不过也只是愤懑不得志之时的宽慰和消遣。再者此事与江湖魔教余孽有关,我等江湖侠客,岂能袖手旁观?”
他说得义正言辞,情真意切,只是提及“魔教余孽”四字时,他似乎是微不可察地停顿一下,才能掩饰住他一时涌上的异样的情绪。
晁子轩便道:“如此说来,楼主不辞辛劳奔赴此地,难道是有什么重要的线索,要说与大家听?”
“自然。我听闻阁主前来北圻宗,是为了查清开阳派与赤焰帮一案的关系。于是我争分夺秒,连夜赶路,是为了赶在江湖大审结束前,提供一份证词。”喻孑然面上的笑容一时间烟消云散,他缓缓说道——
“是一份指认开阳派掌门是赤焰帮一案真凶的证词。”
第85章
又是一张薄如蝉翼,白间浅灰的桑皮纸,其上斑驳凌乱的字迹殷红透绛,似乎在无声地昭示血书之人咬破连心十指时心中愤慨与悲恸。
喻孑然将桑皮纸递给晁子轩。
见晁子轩在上方认真辨认歪斜扭曲的大小不一的字迹,一旁,喻孑然朗声解释道:“九月廿九日,我曾经在魔教余孽手下救下一位赤焰帮的少侠。”
喻孑然登时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各重意味的目光,不过他喻孑然要是在意这些,初临正厅时也不会如此张扬了。
于是他娓娓道来,“九月廿九日晚,这位少侠意外撞见,有“不速之客”黑衣人搬弄同派师兄弟的身体,才知道原来赤焰帮同行的二十人之中,有九人被做成了傀儡。”
有人侧着脑袋,全神贯注地听。
“但是,很快黑衣人发现自己的行踪败露,这位少侠被黑衣人团团围住,黑衣人操纵傀儡,对方人手加起来统共十之有余,双方实力悬殊,这位少侠也不幸落入敌手,黑衣人捉住他之后,亲手给他喂了剧毒,还不忘割了他的舌头。所幸我发现的及时,救下了这位奄奄一息的赤焰帮少侠。”
有人伸长了脖子,有人瞪大了眼睛。
“黑衣人下落不明,我怕他见了光,反而会招来祸端,而地牢相对安全,于是救下他之后,我将他安置在地牢里。原本我并未将他锁起来,但是他却趁我不在的时候,擅自动用地牢里的刑具将自己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我问他为何要这样做,他说,他只记得那时他神志全无,身上瘙痒难耐,只有挑断了浑身经脉才舒服。”
有人满面震撼,有人早已涌现出愤懑神色。
“于是,我便猜测,这是黑衣人的毒发作了。果然,之后的几日里,他每天总有一段时间,理智全无,狠戾地自残,那手段见之心惊,闻之胆战,简直像极了那些丧尽天良,人面兽心的魔教走狗!”喻孑然顿了一下,继续道,“他时常神志不清,因此,我将他秘密留在赤焰帮的地牢之中,随后被无为山庄孟庄主发现,这点,孟庄主可以给我佐证,我并未说谎。”
语罢,喻孑然将目光投向孟扶渊。
孟扶渊却视而不见,假装对此毫无觉察。
只因孟扶渊觉得喻孑然这话有歧义,他只能证明喻孑然最后一句说的是事实,可是倘若孟扶渊颔首,或许有人要认为他无为山庄一庄之主在担保喻孑然前面那些言论皆为真相。
见对方不配合,喻孑然自讨没趣也不恼怒,他神色自若地继而说道:“再后来,孟庄主与我说明来意,他是想助北圻宗寻找线索,侦破迷案,我自然不会拦着,于是这位幸存的赤焰帮少侠,在庄主的护送下抵达北圻宗。”
“但当时,我对庄主有所隐瞒,其实这位少侠曾经咬破手指,血书一封,亲笔向我指认喂他毒药的黑衣人是开阳派掌门,首先开阳派掌门威名在外,光风霁月,再者这位少侠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我也不知这些证词是否为他神思清明时写下的,我对此存疑,也就不敢听信他一人之言。
“因此,我暂时将此事隐瞒下来。”
喻孑然陡然话锋一转,高声道:“可谁想,竟有人书匿名信一封,向陵昭北联盟揭露开阳派掌门的伪善面目?此事一出,我猛然间想起赤焰帮少侠留下的桑皮纸血书一封,登时只觉不寒而栗,我不敢耽误片刻,听闻阁主行踪,便连夜启程前往北圻宗,只为向阁主提供任何可疑的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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