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昭突然开口,灯光照在他如同玉石雕砌的侧脸上,带着些许惆怅。
秦韵也陷入了回忆里,苍白的脸上浮起了淡淡的笑:“那时候饭食也经常被克扣,端到手里也是冰凉,我们就偷偷在后院砌了灶台,做了个小厨房,每日里也能吃上热汤饭。”
“韵姐,我很少对你说那些感激的话,那是我觉得有些话不用说出口,你心里也自然明白。不过我还是想说,多亏了那些年你对我的照顾,我才能平安的活到现在。”楚予昭双手放在桌上,漆黑的眼眸注视着秦韵:“韵姐,谢谢。”
秦韵眼底突然闪过一丝水光,扭转头看向一旁:“你是我弟弟,是我姨母唯一的血脉,我的责任就是进宫,然后照顾好你。何况你能走到现在这一步,其实全靠你自己,我也没什么用,只是陪着你受苦罢了。”
楚予昭依旧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道:“韵姐,我不想你这辈子就耗在宫里,消磨掉年华岁月,我可以将你送出宫,去过你想过的生活。”
秦韵放在桌上的手指动了动,她深呼吸了几次,又语气平平地道:“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宁静安乐,不用去操心那些俗事,反正一切有陛下。”
楚予昭眼底闪过了一丝失望,光亮也瞬间黯淡,他低下头沉默片刻,终于抬手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放到桌上,缓缓推到秦韵面前。
那是张素帕,一角用扁金线绣着一个五边形,在灯光下闪着金色的流光。
秦韵看到那张帕子后,并没有流露出惊讶神情,也没有出言询问,只伸出手指,在那五边形上轻轻摩挲。
“韵姐,你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楚予昭哑声问道。
“为什么,为什么……”秦韵喃喃重复几次后,脸上浮起一个凄切的笑,接着泪水就从眼眶奔涌而出。
她伸手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溢出,单薄的肩膀随之抖动。片刻后才抬起头,颤着声道:“因为我恨你,恨你父亲,也恨你母亲。”
楚予昭张了张嘴,嗓子却干涸得没有能发出声音。
秦韵泪痕满面地盯着桌上的烛火,道:“前一晚上,娘还说带我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第二天就被爹叫进了书房,让我进宫照顾你。我那时才十五岁,从此就被关进了皇宫的宫墙,后来还成了你父亲的一名嫔妃。”
“凭什么我得牺牲自己,就为了你,为了你娘,为了保住我家的权势财富。凭什么?”秦韵的嘴唇颤抖着:“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有我喜欢的人,可我所有的梦想,都被断送在了皇宫,断送在了你们一家人手里。”
她看向楚予昭,眼底是不再掩饰的愤恨,一字一句地道:“我的好弟弟,你知道吗?虽然我那时候照顾你,可很多时候都想在你饭食里投毒,或者夜里一把火将那偏殿点着,大家一了百了。都是你们害了我,害了我这一生,一辈子!”
她后面的话几乎是喊出来的,吐出的每一个字,都犹如利剑刺入楚予昭胸口,再狠狠拔出,翻起鲜红的血肉。
楚予昭面露痛苦,眼底泛起红丝:“其实我都知道,所以我拿到帝位后,立即便问你要不要出宫,去过你想要的生活,可你当时为什么不走?为什么不离开?”
“为什么不离开……”秦韵怔住,片刻后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神情,“可能是我不甘心吧。不甘心这些年的岁月就这么没了,不甘心……”
“所以,所以你想杀掉我,然后取而代之吗?”楚予昭哑声问。
秦韵沉默片刻后,轻轻吐出两个字:“是的。”
“可是就算杀了我,也轮不到你拿这个位置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秦韵凄然一笑,道:“不试试的话,谁知道呢?”
“你就真的那么恨我吗?”
秦韵被衣袖挡住的手一直在颤抖,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沙哑着嗓音道:“是的。”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接着闷雷滚过,像是就在头顶炸响,楚予昭没有再接着问,有些事情已经无需再问,只默默站起身,向着殿门走去。
他的脚步缓慢,身形却挺得笔直,像是山顶的苍松,什么风雪都无法将他摧倒。
“予昭,平常多去东西大营转转,也注意着点那些藩王的动向,天气凉了,多穿点衣,当心身上的旧伤发作。韵姐日后不能再陪着你吃苦了,希望那就是苦尽甘来,再没有苦。”
身后传来秦韵带着凄清的声音,用上了对他当年幼时的称呼,他没有回头,只脚步微微顿了下。
就在他手指搭上门框时,突然一声椅子倾翻的巨响,伴随着茶杯落地的破裂声。
楚予昭猛然回头,看见秦韵倒在了地上,身旁的茶杯盖还骨碌碌打着转。
他疾步冲过去蹲下,将秦韵抱在怀里,看见她一张脸已是惨白如纸,嘴角也缓缓淌出乌血。
楚予昭立即就要叫人,秦韵却在这时候开口阻止了他:“别叫人,来不及了,我之前就服下了药……”
楚予昭拿起她手腕,搭在脉搏上一探,脸色也变了,疾声问:“你服了冥王散?”
“对,无药可救的冥王散,所以……所以别叫人了……”
一股乌血涌出秦韵的嘴角,楚予昭颤抖着用手掌去擦,却被秦韵抬腕一把抓住。
“予昭,予昭,原谅姐姐,原谅……姐姐……”她目光急切地在楚予昭脸上来回逡巡,嘴里含混地道。
楚予昭喉头颤动,声音沙哑:“你怎么这么傻,怎么这么傻,我会放你走的,怎么这么傻……”
“姐姐知道,知道予昭从来,从来就最心软……”秦韵大口吐出鲜血,伸出手想去抚摸楚予昭的脸庞。
楚予昭拿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滴眼泪溢出眼眶。
“我其实不恨你,予昭,姐姐不恨你,不恨你,原谅我……”
楚予昭哽咽着道:“我知道,我都知道,韵姐,我不相信那些是你干的,我不相信……”
“姐姐对不起你,抛下你一个人了,以后,以后多照顾着自己些,一定要提防着人,多多小心……洛白,洛白那孩子很好,就让他,让他陪着你。”
“我知道,我都明白。”楚予昭咬紧牙关,脖颈上因为用力克制,都鼓起了两道青筋。
秦韵艰难地扭转头,面朝向紧闭的殿门,就像是在期盼能看见谁。她久久盯着那处,目光逐渐涣散,嘴里喃喃出声。楚予昭忍着悲痛仔细听,听见她在哼唱一首歌谣。
“梨花树上……梨花开,手握花枝……等郎来……”
秦韵的声音越来越小,布满血痕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微笑。歌声终于断了,眼底的光芒也消失,她无声无息地躺在楚予昭怀中,只有脸颊旁的一缕发丝,还随着窗外刮入的风微微飘动。
洛白听着窗外的风雨声,正端坐在书案前画画,他怀着一种隐秘的心思,想画一只小豹送给楚予昭。
哥哥刚才听了红四的话,让他就留在屋内,自己去去就回。洛白见他神情平静,便也没有多想,应了声,开始铺纸画小豹。
殿门在此时突然被撞开,一阵风吹入,差点将桌上的烛火吹熄。洛白看向门口,看见楚予昭正站在门口。
“哥哥。”
他放下笔欣喜地喊了声,却发现楚予昭不太对劲。他的黑发湿漉漉地垂在颊边,脸上挂着雨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洛白赶紧跑了上去,伸手去握楚予昭手臂,入手处一片湿冷,衣衫竟然也全是雨水。
“哥哥,你怎么了?你去淋雨了吗?”
楚予昭目光直直地看着前方,手里拿着一方沾了血的帕子,对洛白的声音充耳不闻,身体不停发着颤。洛白曾经见过他这幅模样,便是在楚予策墓中的耳室里,他一遍遍说着往事,那时就和现在一般,看着极度痛苦而脆弱。
洛白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一双手着急地抚上他脸颊,却觉得像是按上了湿冷的冰块,触手处没有半分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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